北京白癜风治疗最好的医院 https://jbk.39.net/yiyuanzaixian/bjzkbdfyy/本篇内容为虚构故事,如有雷同实属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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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米店的掌柜,周仲武死了。
尸体被塞进米袋里,随意地摆放在米店的仓库中,被早上来搬货的伙计高伢子发现。高伢子被吓破了胆,直到这会还六神无主,说不出一句囫囵话。
得到消息的陆诀、凌初第一时间赶到现场,薛直也带着人从府衙过来了。
轻袍缓带的苏云今,格格不入地夹在一伙全副武装的捕快之间,飘了进来。凌初不由惊奇道:“景略兄,你怎么来了?”
“刘伯乏累,身子有些不适,我代他来现场做初检。”苏云今道。
凌初闻之,心情复杂。
可不是么。小谢、无名焦尸、周伯文、周仲武。不过短短三日,已经出现了四具尸体,连仵作都快要累倒了。
训练有素的捕快们没有擅动现场,周仲武的尸体仍旧保持着被高伢子发现时的模样——大半个身子埋在米袋里,右手露了出来,拇指上还带着他标志性的白玉扳指。头颅软绵绵地低垂着,脖颈处一圈深紫淤痕,清晰可见。
“绞勒喉下,窒息而死。”少时,苏云今有了结论,“凶器应该是……”
他四下扫视,轻轻“咦”了一声,捡起掉落在地、原本是用来束紧袋口的一截绳索,与尸体脖颈处的勒痕比对了一下:“凶器应该就是这条绳索了。看,上面还沾有少许血迹。”
他微蹙着眉,语气里透出一分惊诧。
不怪苏云今惊诧,凌初听完,也是不禁皱了眉头。
如此说来,凶手用米店仓库里的绳索勒死了周仲武,而后将尸体藏进米袋里,最后用同一条绳索扎上了袋口,将米袋扔回了仓库里。
还真是……就地取材,物尽其用啊。
凌初想起周伯文。凶手用书房里的算牌击打其后脑,致其死亡后,同样也将作为凶器的算盘随意地留在了现场,而后逃之夭夭。
两个案子,简直有种一脉相承的随意感。
凌初之前怀疑周伯文的死,是一场临时起意的冲动谋杀。可现在,她不得不重新审视整个局面。
关系隐秘而紧张的周氏三兄弟,接连死了两个,还会是随意、是冲动而已吗?
薛直也在皱眉。
凌初也好,陆诀也罢,哪怕再加上苏云今这个关系户,都不是正儿八经的官差,只能算编外人士。在外面查案子,还是得有一个官府的人出面领头。
薛直就是这一回的领头。
他是个粗犷汉子,打架抓人不在话下,但要叫他思考问题,就颇有些犯难了。
不过没关系,他不会,但有人会啊。专业的事情,就要交给专业的人来做嘛。薛捕头心比天宽,想到这里,立刻舒展了眉头,用提问代替思考,扬声道:“这案子,你怎么看?”
凌初闻声抬头,迎着薛直求知若渴的眼神,刚要抒发想法,便听得对方后一句蹦了出来——“陆兄?”
得,敢情是在问那家伙,差点自作多情。凌初撇撇嘴,想到这几日陆诀莫名的疏离态度,心里也有些窝火,便将脸别到了另一边。
只听得陆诀的声音淡淡地传至耳畔。
“麻烦薛捕头去找周叔英,传他上堂问话。”
“如意布行的周叔英?”薛直略微点了一下头,又问,“你怀疑他杀了周仲武?”
陆诀没下断言,却道:“周伯文之死,恐怕也与他脱不了干系。”
怎么又说到周伯文了?薛直的脑子好一会才转过弯来,疑惑道:“等等……周伯文死在赌坊的时候,周叔英在布店里招待杭家小姐,没有作案的条件啊。如何会与他有干系?”
“那周叔英的不在场证明未必可靠。”陆诀顿了顿,忽然话锋一转,“凌公子也这么觉得吧?”
凌初乍听到一个客客气气的“凌公子”,差点没反应过来是在叫自己:“啊?”
陆诀的语气无波无澜:“听说凌公子昨天登门拜访了杭府,想来必不会空手而归。”
凌初也顾不上那点微末的小别扭了,转过头,看着陆诀,心里有些奇怪。
昨天他不是自个去找什么丢了的东西么,怎么知道她去了杭府?还是说,他对自己的行踪……格外在意?
不过这点疑惑的念头也就是一闪即逝,凌初拎得清轻重缓急,眼下当以破案为第一要务。她遂点点头,将自己在杭府的经历删繁就简地说了一遍。
的确如她与陆诀所预料的那般,周叔英所谓的“不在场证明”其实大有问题。
问题就出在杭家小姐身上。
一个闺阁中的千金小姐,连上堂作证都觉得有碍声名,为何肯抛头露面地亲自去买布料?还有,周叔英和婢女的供述中,都提到了两匹妆花云锦,虽能呼应,但这种细节之处,不问却自答,总有些刻意的嫌疑,倒像是提前商量好的说辞一般。
故而凌初昨日特意去了一趟杭府。
怎么进去的过程,暂且不表,总之,费了一番周折后,到底见上了杭小姐。
凌初刷脸成功,又巧舌如簧……错了,是伶牙俐齿地向对方分析了其中利害关系,重点强调了一下,在命案中作伪证,可是要挨板子进大牢的!
不谙世事的杭小姐哪里架得住这种真假参半的忽悠,立马慌了神,将实情和盘托出。
原来这杭小姐私下里有个相好的情郎,两情相悦,却苦于门第有别,不敢叫家中知晓。为解相思之苦,杭小姐只得在贴身婢女的帮助下,时不时地溜出府去,与情郎幽会。
可哪有那么多外出的借口呢,次数多了,难免惹人生疑。后来,一次意外的契机,周叔英得知了杭小姐的这份苦恼,便主动请缨,献上了一计。
每月的初一、十五,周叔英便谎称店里到了最新的布料。女儿家爱美,出去挑些时兴的料子,无可厚非。杭小姐便假借买布之名出府,实际上是去与情郎相会。其婢女则去周叔英那里拿上布料,待杭小姐私会结束,再接她一同回府。至于周叔英那边,自然也是串好了供。
如此往来了几次,每回都是顺顺当当的。
而周伯文死在赌坊的那日,正是三月十五。杭小姐与情郎耳鬓厮磨,自始至终从未踏进如意布行。
婢女倒是来了,却并未见周叔英。据她说,两匹妆花云锦已经准备好,她依着惯例,拿了便走,一心想着自家小姐的事情,并未留心周叔英的行踪,更无暇过问。
而待到官府的人找上门来,要核实周叔英的不在场证明时,杭小姐与婢女生怕泄露了私情,只得应和他的说法。
薛直听罢,眼一横:“这么说来,周叔英那厮根本就是在说谎!”
凌初颔首道:“他自以为拿捏住了杭小姐的把柄,才敢如此有恃无恐地欺骗官府。”
“我这就抓他回来问个清楚!”薛直是个急性子,话没说完,人已大马金刀地冲出了门口。
薛直一走,凌初与陆诀之间少了一座小山似的遮挡,直来直去的,一不小心,就对上了视线。
陆诀:“凌公子果然心思敏锐,冰雪聪明。”
凌初:“过奖了,比不得陆公子你消息灵通,无所不知。”
他俩一口一个公子,你来我往,叫得斯文极了,却把在场最斯文的一位公子苏云今给看懵了。
什么情况……
苏云今默默地往后缩了下身子,感觉自己还是暂时待在尸体身边,比较稳妥。
10
薛直效率极高,一盏茶的功夫,就把周叔英从被窝里提溜了过来。
周叔英顶着蓬乱的头发,似是还没睡清醒,表情有些呆怔,一副不明就里的模样。
直到看见周仲武的尸体,他才蓦地睁大了眼睛。
“这、这……这是怎么一回事!”他悚然而惊,仓皇地连退几步。
薛直不为所动地绷着脸:“周掌柜,我们还指着你来给大伙解释解释,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周叔英愣了一下,看看薛直铁板似的脸色,看看埋在米袋里的尸体,又看看四周全神戒备的官差们,终于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你们怀疑是我杀的?”
他急得直拍大腿,“哎呦哎呦”地叫起来:“冤枉啊大人!草民什么也不知道啊!”
薛直打断他的叫嚷:“昨日戌时,你身在何处?”
“在、在家。”
“独自一人?”
周叔英懊恼地点点头,不等薛直再问,便急不可耐地为自己辩白道:“大人明鉴,草民所说字字属实,如有虚言——”
“如有虚言,就天打雷劈?”
凌初脆生生开口道,伸手朝天上一指:“周掌柜,举头三尺有神明,话可不要说得太满。小心呐,劈你的雷或许已经在路上了。”
说罢,她便将杭小姐的情况据实道来,毫不客气地戳破了周叔英编造的谎言。
周叔英无力反驳,面色阴晴不定。
“所以啊,周掌柜,是你欺骗在先,又如何能要求他人相信你呢?周伯文被杀害的时候,你并无不在场证明。周仲武被杀害的时候,你还是没有不在场证明。你们三兄弟,如今死了两个,剩你一个独苗。我们怀疑你,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凌初一口气说完,观察周叔英的反应。见他越听,脸色越难看,鬓角已然渗出了冷汗。
宜将剩勇追穷寇。凌初趁热打铁,继续施压。
“不妨直说了罢,昨日你与周仲武离开府衙后,我心中存疑,故而偷偷尾随。后来,你二人的密谈,我可一句不落地听见了。周伯文是被你二人害死的吧?周仲武主谋,你动手。只因嫉羡他赌坊的生意红火,顿生贪念,所以杀死了他,企图侵占他的产业。”
“事成后,你与周仲武坐地分赃,却不想因此起了龃龉。周仲武仗着自己是兄长,霸道地多占了两成。你自然不快,毕竟动手杀人的是你,既冒险又出力,周仲武不过是坐享其成,居然还想压过你一头!你怒不可遏,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周仲武也一并铲除。如此一来,赌坊、米店、布行,周家所有的财富,便悉数落入你一人的囊中了。”
凌初一边说,一边向周叔英逼近。待说到最后一句时,她也走到了周叔英的面前,黑白分明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看着对方。
“是也不是?”
周叔英面色煞白,嗫喏着嘴唇,却哑口无言。
最后一根弦,终于绷断了。
“不是我杀的,真的不是我!”他蓦地高声叫道,“我说,我什么都说!”
“这位小公子说得大体不错。”他对着凌初一点头,“起初,我与二哥周仲武确实眼红大哥的赌坊,又想到大哥没有亲眷,他若死了,赌坊这块香饽饽不就落到我们兄弟二人手中了么?于是,我二人便动了杀念。”
“杭小姐是我事先准备好的一步棋。明面上,我在帮她做掩护,实际上,是我利用她来创造虚假的不在场证明。前天,正是十五,我与杭小姐约定好的日子。她既没有来店里,我也并不在布行。我、我的确去了如意赌坊……”
薛直怒目道:“果然是你杀了周伯文!”
说着,就要上去反扭住周叔英的胳膊,将他当场擒拿。
“薛大哥且等一下,叫他把话说完,再动手不迟。”凌初一摆手制止了薛直,看着周叔英,问,“然后呢?”
周叔英畏惧地看了一眼薛直,往凌初这边挪近了些:“然后我就看到了赌坊里乱成一锅粥,官差们进进出出,我寻人一问,才知道大哥被杀死了!”
“你的意思是,前日你与周仲武合谋,准备去杀死周伯文。可等你到达之时,却发现周伯文已经命丧他人之手?”
周叔英点头如捣蒜。
凌初回想了一下昨日偷听到的墙角,脑子一转,已然摸清端倪:“你其实并没动手,却告诉周仲武,人是你杀的?”
周叔英扯出一抹苦笑:“我原想冒领了这份‘功劳’,以便多分得一些赌坊的产业。谁知周仲武竟那般不讲道理……”
纵然到了这个时候,说起分赃的矛盾,他仍是抑制不住地露出一丝愤愤不平。
……你们两位大哥,哪个都不像会讲道理的样子啊。凌初没好气地腹诽。
薛直听得一愣一愣的,看看沉思中的陆诀,又看看同样沉思中的凌初,犹豫道:“陆兄,凌公子……你们难道真的相信这家伙的话?”
凌初沉吟不语。
周叔英的说法除了有些许巧合之外,还算合乎情理,逻辑也足够自洽。不得不承认,她心中对周叔英的怀疑确实有所动摇。
可周叔英拥有的,也只是“说法”而已,并无能够自证清白的确凿凭据。
再说了,周伯文死了,周仲武也死了,凶手倘若不是周叔英,还能有谁?
众人各有思量,场中一时静默。
周叔英攥着手,紧张地左顾右盼,见大家都冷着脸不置一词,冷汗登时涔涔而下。他生怕官府真将自己当作凶手下了大狱,此时小命要紧,旁的也顾不上了。他一跺脚,叫道:“我知道凶手是谁!”
在场之人纷纷侧目,都将视线投向了他。
周叔英干咽了一口唾沫,艰涩地吐出一个名字——
“周季杰”。
凌初腿一软,差点跪了。
怎么又来一个姓周的!这是跟姓周的杠上了吗!
旁边一人云淡风轻地开口,不用回头,也知道是陆诀。
“伯仲叔季(注1),文武英杰,果然如此。”他对周叔英道,“周大富其实育有四子,周季杰是你的弟弟,对吗?”
“我们的确是四兄弟,但周季杰与我三人可不同。”
周叔英苦笑着点点头,又摇摇头,神情莫名复杂。
“我三人不过是周大富好心收养的孤儿,可有可无,谈不上多少感情。可周季杰,他是……”周叔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触及到某种讳莫如深的禁忌。
“他是如意的儿子。”
11
如意。如意。
那个周大富一生钟爱、至死不忘的女人。
可是传闻分明是一份求而不得的悲剧,周大富终其一生也未曾能与如意长相厮守啊。从哪里冒出来一个儿子?
面对疑问,周叔英勉强扯动嘴角,笑得比哭还难看。
“是如意的儿子。”他低声道,“但并非周大富的儿子。”
在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注视下,周叔英缓缓启齿,道出了一段不为人知的秘辛。
关于周大富,如意,与四兄弟。
也关于爱恨情仇,贪嗔痴怨,与人性中最不见得光的晦暗一隅。
不同于传闻的凄美婉转,这个故事更加真实,充斥着赤裸裸的残酷,叫闻者无不变色。
时间回到二十年前。
三个被收养的孤儿,从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少年,长成了光鲜亮丽、锦衣华服的男子。而周大富的身子,却一日不如一日,愈发羸弱了。
周大富的生命已然所剩无几。在他死后,周氏庞大的家业,将属于那三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义子。
这是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事情。
就在一切本该水到渠成之际,意外毫无预兆地出现了。
一个风姿绰约的女人,牵着一个幼小男孩的手,叩响了周家的大门。
看见女人的那一刹那,周大富,这个叱咤了半生、如今已垂垂老矣的男人,竟哽咽着,怔怔掉下泪来。
女人便是如意。
她并没有像坊间传说的那样红颜早逝,而是迫于父母之命,不得已远嫁他乡,后又跟随夫家几度举迁,颠沛流离之中,也就渐渐地失了音信。
多年来,周大富一直在打听如意的下落,却苦寻无果,眼看生命如风中秉烛,时日无多,此生竟似是再无相见的机会,就要如这般在无望的思念中收尾。这是何等的失落与遗憾。
没想到,他没能找到如意,如意却找到了他。
别后相思空一水,重来回首已三生。
分开的数十载年岁里,如意过得同样不幸福。
娘家薄情,公婆苛刻,丈夫也不算体贴的人,兼且她过门后迟迟无所出,个中多少磋磨,多少委屈,无人可诉,无枝可依,只得打落牙齿和血吞,悉数揉碎了,融化于日复一日的沉默忍耐之中。
直到近三十岁,她才终于诞下一个儿子。
可儿子天生有缺,其中一只手仅有四指。这在家族的传统中,是不祥之人的标志。
故而,生下儿子的如意,不仅没有得到重视与照料,反而更受冷遇。连儿子也不为婆家所容,全靠她独自一人含辛茹苦地抚育。
如此又挨了三五年。
后来,丈夫在外出贩货的途中,遭遇流匪,不仅货物被洗劫一空,还不幸丢了性命。消息传回家来,婆婆当场厥了过去,不过一个月,便因悲痛过度,撒手人寰。半年后,公公与族中两位叔伯也相继染病离世。
人走了,家也散了。如意为亡夫与公婆守了三年孝礼,而后带着儿子,辗转回到了故乡南昌。
她没有回到那个冷漠的娘家,而是找到了周大富。
人生百年有几,世事如此无常,大半辈子已经错身而过,这一次,如意想要听从自己的心。
如意的归来,令周大富喜极而泣。他沉浸在突如其来的盛大喜悦中,就连病况也大为好转。
为了不惹非议,二人没有成婚,只是如亲人一般地彼此陪伴。那个如意带来的男孩,被周大富视如己出,宠爱有加。
朝夕相处之中,原本腼腆怕生的男孩,也对周大富产生了深厚的感情。
他并不喜欢自己的生身父亲。那是一个脾气暴躁、喜怒无常的男人。他是贩货的走商,常常离家远行,男孩对他的印象少得可怜,却总是深刻地记得,他心情不顺时,对着母亲和自己高高扬起拳头的模样。
可周大富不一样。他是那样温柔,从不疾言厉色,看母亲的目光里满溢着绵绵的情意。
是以三年后,十二岁的男孩主动且坚定地提出,要认周大富为继父,并改周姓,从那以后,便叫作——周季杰。
有人欢喜,就有人忧愁。
如意与周季杰的出现,为周大富带来了无尽的欢喜和奇迹般的生机,却给三兄弟带来了威胁。
他们如芒在背,坐立难安。
周大富无儿无女,原本只要等他咽气,三兄弟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继承遗产。可事到临头,突然杀出一个程咬金来。
虽然周季杰也不是周大富的亲生孩子,可到底与他们不一样啊。他是如意的儿子,周大富爱屋及乌,对他疼爱到了极点。
假以时日,若是周大富归西,他必然会给如意母子留下足够的财富。
往好了想,可能是四人平分。往坏了想,可能全部家产都会一股脑地传给如意母子!
而他们三个被从寺庙里捡回来的所谓“义子”,恐怕到头来是双手空空,连根毛都捞不着!
近在眼前的富贵,却要拱手让与他人,如何忍受得了?
何况,三兄弟过怕了忍饥挨饿的苦日子,如今尝到有钱的甜头,又怎么可能甘于重回贫贱?
随着周季杰与周大福的关系越来越亲近,三兄弟也越来越紧张,越来越担心。
直到周季杰正式改了名讳的那一天。
压垮人性的最后一根稻草,终于轻飘飘地落下。而那只名为“贪婪”的巨兽,在深渊里睁开了眼睛。
三兄弟一合计,决意与其束手待毙,任由如意母子抢走遗产,不如及早动手,先发制人。
故事听到这里,凌初已经猜到了结局,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气。
“你……你们准备杀了如意母子?”
周叔英的神情灰败,缓慢地一点头。不过到了此刻,他仍没忘记摘出自己,反复强调道:“都是大哥与二哥的主意,我其实不赞成的……”
反正两位好哥哥都死了,死无对证,此时还不是任由他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总之,在周叔英的口中,是大哥周伯文与二哥周仲武联手策划了杀局。二人找机会将如意母子诱骗出门,在郊外的小南山动的手,母子二人摔落山崖,喂了豺狼野狗。
如意与周季杰就这样“失踪”了。周大富急得发狂,昼夜不休地寻找,几乎将南昌城翻了个底朝天。几日后,他便支撑不住了,呕出一大口鲜血后,晕倒在城门口。手里还紧紧攥着如意与周季杰的画像。
周大富死了。
周伯文、周仲武、周叔英,如愿以偿,瓜分了周氏的家业。
而后,他们洗净沾满鲜血的双手,封存肮脏不堪的往事,大摇大摆地变成了如意赌坊的周掌柜、如意米店的周掌柜、如意布行的周掌柜,享尽繁华,安然度日。
甚至,连一场于心有愧的噩梦,都不曾有过。
12
“是周季杰,是如意的儿子周季杰。一定是因为什么原因,他当年没死,活了下来,现在回来报仇了!”
周叔英面露恐惧,哑着嗓子低吼道:“他杀了大哥与二哥,接下来……就要找我了!”
凌初睨他一眼,冷冷抢白道:“你不是说杀死周季杰的是周伯文与周仲武,全程与你无关吗?既然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他找你做什么?”
周叔英登时语塞,讪讪地躲开了视线。
这时,陆诀忽地问了一句:“你刚才说,周季杰生来有缺,有一只手只有四指?”
周叔英称是。
陆诀眼神一凛,追问:“是哪一只手?”
“左手。”周叔英回想了片刻,肯定道,“没错,是左手。因为是不常用的左手,所以并不碍事。我记得他自小读书,还写得一手好字。”
凌初在一旁听着,起初还不明白陆诀为何要追问这个细节,但她脑子转得快,立马反应了过来。
不会吧……
她被自己的猜测惊得一阵心悸,下意识便抬眸朝陆诀看去。
陆诀见她跟上了思路,微微一点头,终于吝啬地给了一点反应。
凌初也顾不上与他闹别扭了,她伸手用力掐了一下眉心,努力让震荡的心绪平复下来。
当年的周季杰,或许确实没死,从周伯文等人的手中逃出了生天。但他不会是此番连环杀人案的凶手。
因为此时此刻,在南昌府衙的殓房之中,正躺着一具无人认领的焦尸。
焦尸的左手,仅有四指。
“你是说,周季杰也死了?”
这话有点歧义,周叔英又匆忙补上一句:“不是二十年前死的,是最近几天死的?不是被我们杀的,是被杀死大哥与二哥的凶手杀的?”
他太过惊惧,话也说得颠三倒四语无伦次,但凌初一听就懂,点头道:“如果我们猜测得不错,周季杰死于周伯文之前,是最先遇害的。”
周叔英的脸上交织着茫然与惊恐,无力地喃喃:“怎么会……是谁……是谁……”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凶手针对的,可能是整个周家。”凌初掰下四根手指,“周季杰,周伯文,周仲武,再加上你——满打满算,周家所有的后人,都在这里了。”
她顿了顿,问周叔英:“周大富生前有什么仇家吗?”
周叔英已经被一连番的事折腾得心力交瘁,睁着一双呆滞的眼睛,失了魂似的,好半晌才缓缓摇头,面上掠过一丝愧色:“没有。他没有仇家,他……他是一个厚道的人。”
最大的仇家,就是你们三个白眼狼。凌初愤然暗道。要不是为了查案,她真懒得再看对方一眼。
只是,若周大富没有宿敌,那么还有谁会向周家后人复仇呢?就连失踪多年的周季杰也不放过?
“这个猜测是对是错,一试便知。”陆诀开口道。
凌初抖擞了一下精神,表示洗耳恭听。
只听陆诀对薛直道:“把他衣服脱了,关进地牢。”
凌初:“啊?”
薛直:“啊?”
陆诀有点无语地看着二连唱的两人,抬手一指,指尖对准了周叔英:“他。”
周叔英简直要崩溃了,赶紧双手捂胸,含冤带愤地嚷嚷:“凭什么脱我衣服?凭什么关我进地牢?”
“凭什么?”陆诀面无表情地横扫他一眼,“凭你即便是个畜生,也得交由律法处置,由不得别人私下寻仇。”
这一眼扫过去,周叔英只觉得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浑身都冷彻入骨。
他在对方极寒的目光中,硬生生打了个寒蝉,立马消停,不吭声了。
凌初眨眨眼,好像咂摸出来什么。
“你是要引凶手现身!”她恍然道,“是了,如果凶手针对的是整个周家,那么必然要赶尽杀绝,不会放过周叔英的。”
将周叔英关进地牢,实际上是为了保护他——整个南昌城,还有比府衙的地牢更安全的地方吗?
脱了他的衣服,自然是用于乔装打扮,做一个“假饵”,来钓凶手上钩。
薛直嫌恶地瞥了一眼周叔英,不解道:“还得找人假扮他,费劳什子事。怎么不让这家伙自己上?”
“薛大哥,你看看他这个样子。”凌初努努下巴,“只怕凶手还在三里之外,他就已经大喊大叫地跑出来了。”
薛直看着周叔英,后者一脸欲哭无泪的表情,小腿肚子肉眼可见地直抽抽。
“……也是。”薛直认清形势后,爽快地一点头,也不啰嗦了,一只蒲扇般的大手毫不客气地招呼上去,两三下就将周叔英的外衣扯了下来,“我来假扮他,等那凶手上门。”
“你与他身形相差太多。”
陆诀看着薛直一身健硕的肌肉,摇了摇头。
他淡淡道:“我来。”
13
阳春三月,气温已经回升不少,但没有日光的深夜里,仍旧残留着几分料峭寒意。
又是一阵冷风迎面吹来,凌初吸吸鼻子,一个喷嚏呼之欲出,她连忙一头扎进臂弯里,人肉消音,只发出一声微若蚊呐的“阿嚏”。
她随意用手背抹抹口水,抬起头,发现旁边的薛直正看着自己,眼神里有一种不失礼貌的嫌弃。
“凌公子,不是说叫你回去休息么,你偏不听。这下好了,明天准得染上风寒。”他压低声音道。
“我没事,回去也睡不着啊,给你们搭把手。”凌初的声音比他还低,几乎就是只出气不出声了。
“你又不会武功……再说,这么多人,还缺你一只手?”
说话的这会,两人正矮身趴伏在一座院落的屋檐之上,百步之外,是周叔英的房子。油灯的光芒将窗纸映得通透,勾勒出一个男人端坐的侧影。
“人多力量大嘛。”凌初嘴里应付着薛直,眼睛却自始至终没离开那个侧影,有些忧心忡忡地自语,“他不会出什么事吧……”
薛直眼神复杂地看着她。
“凌公子,你不习武,可能不了解。我可是看得分明,陆兄——”他比了个大拇指,“是个高手,十个薛某加在一起,也未必是他的对手。”
凌初无动于衷,继续忧心:“万一凶手也是个绝顶高手呢,比十个你还厉害的那种。”
薛直:“……”
我自谦了一下,敢情你还真不客气呢。
他只得半是无奈半是调侃道:“平日里看你与陆兄交情平平,话也不常说几句,没想到私下如此要好。瞧你为他紧张的模样。”
哈?紧张?自己很紧张吗?
凌初不自然地扭扭脖子,有些心虚,偏还嘴硬道:“换作是别人,我、我也一样。”
“是是是。”薛直笑着附和。
凌初见他笑得促狭,心下更不自在了,索性不看他,将头扭到一边,心无旁骛地盯梢去了。
夤夜深沉,万籁俱寂。整个南昌城陷入酣然的梦境。然而在这一派宁静之下,究竟埋葬了多少秘密,又蛰伏着多少杀机,谁也无从知晓。
凌初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了。
她被耳畔的一点骚动惊醒。
天色已经亮了。朝阳呼之欲出,繁星渐次隐没,空中漂浮着湿润的雾气。
凌初霍然睁开眼睛,看见一名捕快正凑在薛直耳边低语,不知说了什么,薛直的神情骇然大变。
出事了……一定是出事了。
凌初心下重重一跳,连忙去看前方周叔英的房子,可那边静悄悄的,并无什么动静。
肩膀被人轻轻一拍,她转过头,看见薛直摇了摇头:“陆兄平安。是地牢里传来的消息。”
地牢?凌初一怔,继而似乎猜到什么,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难道……”
薛直的脸色凝重至极。
“周叔英死了。”
这是令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情况。
假扮成周叔英、引诱凶手上钩的陆诀,一夜无事,凶手压根就没现身。可是,被秘密保护的周叔英本人,却死在了禁卫森严的地牢里——那个本该是最安全的地方。
他被一把裁布用的剪刀刺穿了心肺,尸体被吊在牢房的梁顶之上。
背后的墙壁上,赫然一行触目惊心的血字:
“周氏一门,断绝于此,可如人意。”
14
昨夜值守地牢的狱卒被叫了过来问话,凌初一看,竟是两张熟脸。
一胖一瘦,正是曾经看守过凌初的“猪皮”与“麻杆”是也。
凌初打了个招呼。
今非昔比。初见之时,凌初是落魄的阶下囚,而今时今日,她是府台大人礼遇的客卿。猪皮与麻杆可不敢再像上回那样,油嘴滑舌地扯皮了。两人恭恭敬敬地束手,道了声:“凌公子。”
凌初眼角弯了弯,不好意思地摆摆手。
她倒是没变。倒霉的时候,不见她怨天尤人地失度。顺遂的时候,也不见她自恃身份地倨傲。总是这样一副清澈坦荡的模样。
叫人……叫人无法讨厌。
陆诀的目光不着痕迹地从她身上扫过,继而垂了眼,掩住所有表情。
南昌府衙地牢,根据《大明律》的十一卷刑律勘定,划分为十一区。周叔英被收监的区域,昨夜正是由猪皮与麻杆巡值的。
事急从权,保护周叔英的行动,进行得相当隐秘。周叔英是被悄悄转移进地牢里的,并未升堂呈告,也无文书记录。从始至终,知道内情的人员,寥寥无几。
凌初、陆诀、苏云今自不必怀疑。薛直及其几名心腹手下,虽然操办了行动,但昨夜案发时间里,他们都守在周叔英的屋舍外,等待凶手出现,期间没有人擅离职守过。
剩下的,便只有巡守的狱卒,猪皮与麻杆,以及刑房经承,高彦。
此三人都是必要的经手人,背景上也与案情全然不相关。
真是见了鬼。
难道凶手不仅能未卜先知,猜到周叔英被秘密转移,而且还会穿墙遁地,神不知鬼不觉地出入地牢?
这怕是鬼都做不到的事情。强鬼所难。
凌初皱着眉,望着墙上鲜红的血字,百思不得其解。
陆诀站在旁边,一句话也没有说。额发的阴影之后,一线冷厉的光,自他眸底流转而过。
再怎么震惊,再怎么觉得不可思议,案子还是得查下去。
眼下周叔英也死了,更加验证了凌初之前的猜测,凶手是在向整个周家复仇。
虽然周叔英曾说过,周大富生前并无仇敌,但眼下周家灭门断后的局面,实在不像是“没有仇敌”的样子。
众人简单一合计,决定分头行事。
苏云今自是留在府衙,帮着刘伯给周叔英验尸。
薛直带手下彻查整个地牢,盘问里里外外所有的人员。
剩下的人,则去走访周大富的老家,看看是否能打听到当年的情况。
分工完毕,拉尸体的拉尸体,查牢房的查牢房,大伙进进出出,各自忙碌起来。
而这所谓的“剩下的人”嘛——
凌初摸摸下巴,余光瞥到身边同样站桩的陆诀。
行吧。
周大富的老宅位于南昌远郊的河湾村,骑马过去,大约需要两个时辰。
这两个时辰,真是快要了凌初的小命了。
陆诀全程一言不发,埋头赶路,目不斜视。神情淡漠得像一张白纸。
无论路边有什么风光,周遭有什么声响,他全然不为所动。眼神冰冷,活像是一尊石像。
凌初好几次鼓足了勇气,想开口打破僵局,可目光一转,看见他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又只得将已经滚到舌尖的话拽了回来。
其实陆诀原本也不是善于言辞之人,话总是不多的,神色也总是这般冷淡的,所以在薛直或是苏云今看来,他并不与往日有什么明显区别。
但凌初知道,他不一样。她有一种强烈的感觉。
这种感觉,从苏宋两家大婚的那天晚上,陆诀将醉酒的凌初送回客栈后,便开始萌发了。而后,陆诀的反应越来越不对劲。
可凌初不知道为什么。
如此忍了半路,凌初的五脏六腑都要憋出内伤了,实在是忍无可忍。
她性格素来爽快,最讨厌不好好说话的人。有什么天大的误会,不能摊开了、抹平了、揉碎了说啊?人生的烦恼啊,倒有一多半,是自个跟自个过不去,多思多虑,硬生生憋出来的。
如果人人都能好好说话,也许他们手上就没有那么多命案需要查了。
一念至此,凌初下了决心。
她忽然拉紧缰绳,将马勒停。
“喂,陆诀。”
陆诀在她前方几步之遥处,也停了下来,却没回头。
凌初看着他的背影:“你到底怎么回事?若是我哪里得罪,惹你不快,你大可直说,何必一直闷在心里?”
二人一前一后,停在半路上。胯下马匹仿佛也感知到了主人的不安,原地踩了几步,轻轻打着响鼻。
沉默半晌,陆诀终于开了口,却不回答凌初的话,反而没头没尾地问道:“你为什么留在南昌?”
凌初一怔。
她原本以为陆诀有什么误解,但她自认问心无愧,是以不论陆诀指摘什么,都能够坦诚应对,释清彼此的嫌隙。却不想,陆诀竟会问这个问题。
偏偏这是凌初唯一不能坦诚应对的问题。
她抿了抿嘴角,目光躲闪似的往下一垂,破天荒地吞吐起来:“我……”
其实她完全可以避重就轻地揭过,编造出一个“游历江湖随遇而安”的说辞,并不是难事。
但不知为何,凌初不愿对面前这个男人说谎。
她只得颇显笨拙地为难着,欲言又止。
陆诀轻振手腕,马儿原地打了个转,他回转过身,直面着凌初。
见凌初语塞,他的声音又冷一分,那目光,几乎有些咄咄逼人了。
“你听过‘活佛’的名号吗?”他问。
凌初略一点头,面上升起敬意。她虽不明白陆诀如此问的用意,但还是轻声答道:“有所耳闻。他真名叫徐有功,曾是南昌首富。其为人慷慨,常常仗义疏财,江湖上的朋友,都多多少少受过他的恩惠。成华十三年,江西大旱,田地无收,徐有功开放自家粮仓,设棚施粥。整个南昌城,不知有多少百姓是靠着他的救济,才熬过了荒年,不至于饿殍载道,哀鸿遍野。”
“百姓们感念他的善行,又加上,徐有功早年间曾得到过一尊藏传佛像,视若珍宝,一直收藏于家中。是以,百姓们敬称他为‘活佛’。久而久之,这名号便也闻名遐迩了。”
陆诀接过她的话,话锋却陡然急转直下。
“一年前的除夕夜,徐有功阖府上下三十三口人,满门被灭。凶手是谁,动机为何,官府至今毫无线索。这也是南昌府最大的一桩悬案。”
陆诀的语调如铁铸般平稳。但一字一句之间,仿佛渗透出血气。
这桩惨案,凌初也是听说过的。她神情黯然,不由露出哀戚之色。
“凌姑娘。”陆诀唤道。
凌初女扮男装的事情,目前仅有陆诀一人知晓。出于一种似是而非的默契,陆诀并未戳穿她,反而不露痕迹地替她维护着这份伪装。
此时乍听得他这般直白称呼,凌初不由心里打鼓。
她抬眼,见陆诀定定望着自己。眼神锋利,几乎像是一把刀,试图撬开她的外壳。
“你与活佛灭门案,可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