萝芙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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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城纪叙事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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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青裳|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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裕昌二十五年,初春。晚来一场轻雪,将整个洛城都覆上了一层洁白的雪毯。微风拂过,梅枝上的银屑便纷纷扬起,轻灵地打着旋儿,落进虞素那绣着墨绿色蒲柳的衣领里。她不由自主地裹紧了身上的羊绒披风。正是春寒料峭的时候,她穿着冬衣却仍是觉得冷。尤其是要一个人对着这空荡荡的宅子,就好像她叹口气都能听到回声似的。虞素不由得又想起了,独自住在郊外松谷山的雪芙。已经两个月了,她前前后后去探望雪芙十几次,那孩子却始终不肯见她。虞素派去伺候她的侍女,也全部被她用马鞭抽了回来。看来这一次,她是打定主意要在松谷山避世了。可虞素怎能放心她一人留在那荒山野岭?如今时局不稳,义*四起,整个乌琅国都不太平。近几年,洛城附近又常有流寇出没。雪芙一个女孩子,若是遇上了山匪……可要她如何跟去世的老爷夫人交代呢?虞素很后悔。那一日,雪芙又因为左脸上的伤疤,不肯随她去巡视盐场。是自己太过严苛了,她总是记着夫人临终的嘱托——一定要让雪芙克服毁容的自卑,接管虞家的生意。五年来,她一心一意抚育雪芙成材,可那孩子就是不愿出门见人。那天她急了,话便说得重了些。哪知道雪芙气性这么大,竟然一声不响地跑到松谷山避世去了。虞素正兀自出神,一名小厮急匆匆地跑了进来,兴高采烈地向她报告:“二奶奶,有人揭红榜了!”虞素一愣,却也并不欢喜。自从雪芙躲进了松谷山,她便决心寻访神医,让雪芙的脸复原。重金悬赏的红榜贴出去两个月,一开始自然是门庭若市,但前来一试身手的人,却都被雪芙用马鞭抽出门去。渐渐地,也没人敢来毛遂自荐了。她知道,要治雪芙的脸,首先要治这孩子的心病。可这世间,真能有治得了她心病的人吗?放下手中的茶杯,她命小厮去引那人进来。不多时,一位素衣公子便缓缓步入正厅。清雅素净的竹色长袍,胡髯微青的下巴,噙着盈盈笑意的桃瓣似的双眼……怎么会是——墨觞?虞素不可置信地盯着眼前的男子,想说些什么,却是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二虞素从未想过,自己会再见墨觞。那已是一年前的事了。洛城虞家制售矿盐已有百年,生意遍布大江南北。虞素接手虞家的生意之后,便要时常随船到各地贩盐。那年秋天,运盐的货船刚驶出港口,船头便起了一阵骚乱。原来是有人在江面上发现了一个顺流而下的男人。这男子便是墨觞。他的背后受了刀伤,又不知在江水里泡了多久,被捞上来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了。还好船上有些老江湖,治疗这种刀剑外伤也算有经验。墨觞便在众人的悉心照料下,慢慢康复起来。墨觞告诉虞素,自己是芜澜城人。因城中的义*被镇压,朝廷的*队攻占芜澜之后大举屠城,百姓大都死在了那场浩劫之中。他拼死逃出来的时候,被几个官兵追赶,中了一刀,跌入江中之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后来……”她想问他这一年来都去了哪里,却欲言又止,转而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墨觞扬了扬手中的红榜,淡然一笑:“自然是要治大小姐的脸。”虞素一愣,想说并不相信。但回想起在船上共处的两个月里,她也确实没有问他到底靠什么维生,只得允许他试上一试。却怕雪芙又动了鞭子,便提议陪他一同前往。墨觞却拒绝了。他笑着说:“我自有办法劝服大小姐。”那笑容安静而熟悉。可也不知怎的,一丝不安悄然爬上了虞素心头。三派去帮忙拎药箱的小厮回来时,手里又多了几个包裹。虞素问他东西哪里来的,他便报告说,是大小姐的行李。因为墨觞说服了雪芙,现在她肯搬回虞府接受治疗了。虞素又惊又喜,忙问事情的经过。小厮说,一开始,雪芙自然是不肯看大夫的。但墨觞从门缝里塞了封信进去,她看过后,就开门让他进屋了。聊了大概有一盏茶的工夫,她便答应随大夫回虞府了。再问那信上写的是什么,两个人又说了什么,小厮便摇头称不知道。虞素心下惴惴的,却又不知道自己在怕些什么。但无论怎样,雪芙总算是回来了,她也算去了一块心病。就这样相安无事地过了一个来月。墨觞的医术果然高明,雪芙被烫伤的左脸已大有起色,她暴戾的脾气也日渐温和。虞素每日都去探望她,如今见她左脸上原本盘根锚节的疤痕,已有了渐渐淡化的迹象,不由得喜极而泣。雪芙抽出手帕为她拭泪,轻轻地唤她一声“二娘”。虞素的心便融成了一汪春水。往日里因她的不懂事而积聚的郁结,一下子都烟消云散了。她为雪芙梳髻,一梳一梳,细细地理着她柔顺的长发。桌上的香炉里,紫檀香袅袅升起,雪芙那白脂玉雕般的右脸,便氤氲在淡淡的烟雾之中,如仙如梦。她是真的美。老爷的霸气,夫人的精致,全都融进了雪芙的五官里。若没有当年那次事故,以家世和美貌来说,雪芙定能成为名动天下的美人。只可惜……虞素想起六年前,只有十岁的雪芙偷溜进盐场里炼盐的蒸房玩,却被人不慎推倒。她倒下去的时候,幼嫩的左脸便贴在了滚烫如烙铁的蒸锅锅壁上。雪芙因此昏迷了整整两个月。老爷夫人遍寻天下名医,才算救回她一条小命。可她的容貌却再也无法复原。她只能以面纱示人,变得敏感而多疑,脾气更是喜怒无常。之后不到一年,老爷便突发急病去世了。夫人郁结难疏,身体亦每况愈下。虞素那时还是夫人的贴身丫鬟。她本是孤儿,自幼被虞家收养,身受虞家大恩。所以夫人要她助虞家渡过难关,她是怎样都没有理由回绝的。于是五年前,虞素十九岁的时候,她抱着老爷的牌位嫁入了虞家。没过多久,夫人便撒手人寰了。离世前,她亲笔写下遗书,只要雪芙有能力接管虞家的生意,虞素便可带着一笔钱离开。但在这之前,为免有居心叵测的男子图谋虞家的财产,虞素不得改嫁。这几年,凭着老爷开拓的人脉,生意上虽无起色,但也算稳扎稳打。只是雪芙越发古怪的脾气,让虞素很是头疼。她看似顽劣暴躁,实则心细如尘,平日里说话若有一点不小心,便会刺伤她微薄的自尊。自她受伤,虞素几乎没见过她的笑脸。但自从墨觞到来之后,雪芙的笑容却是一天比一天明媚。他到底给她下了什么药?虞素猜不透。这本来是好事,但却让她越发地不安起来。“二娘?”雪芙轻摇她的手臂,她这才发现自己走神了,尴尬地笑笑。雪芙也没在意,自顾自地问,“你说,墨觞是可以托付终身的人吗?”虞素一惊,手中的梳子掉在地上。雪芙问她怎么了,她没有答,只是紧张地问:“你……要与他成亲?”“是他自己说的,”雪芙低头,羞涩地笑,“他说若是没人娶我他便做我的夫君。”四那还是前几日的事情。雪芙是个急性子,眼见着脸上的伤疤虽有好转,却嫌好得太慢,便去问墨觞有没有更迅速的方法。墨觞摇头,她气得跳脚,见到什么便砸什么。他觉得她好笑,便戏弄她:“你难道是着急嫁人吗?”她又羞又气,冲口而出:“用你这方子,等伤疤全好了,我也变成老姑娘了,上哪里找婆家去!”说完才发现自己失言了,她羞得满脸通红,转身便往门外跑。墨觞立在她身后,浅笑着道:“没人娶你,我要啊。”像一块巨石投入她冰封已久的心湖,自那日起,雪芙的心便刻上了墨觞这个名字。虞素听着她的叙述,心中的疑问接踵而来。他们才认识半个多月,以雪芙现在的容貌和性情,怕是很难有男子愿与她共结连理。除非,他贪图些别的东西。是钱吗?可如果是为这个,那一年前他明明可以……虞素猜不透,一整夜都睡不安稳,直到晌午才起床梳洗。可就在她要去盐场看看的时候,一名丫鬟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急急忙忙地道:“二奶奶,你快去前院看看吧!大小姐要杀人了!”虞素一惊。昨天还好好的,怎么今天就变回原来的样子了?也来不及细想,她赶紧迈开步子往前院奔去。还没过花园,便能听到皮鞭的“啪啪”声。惨叫与求饶更是不绝于耳。她寻声望去,只见一名赤着上身的下人,被反手绑在前院的立柱上。雪芙则是一副暴跳如雷的样子。尽管那下人身上已是血肉模糊,可她手中的马鞭,仍是毫不留情地向他裸露的皮肤招呼过去。“住手——”几乎是异口同声。虞素寻声望去,看见了一道瘦高的身影疾步走到雪芙跟前,竟然是闻声而来的墨觞。他一手便夺了她的鞭子,面上虽是波澜不惊,但声音里已隐隐有了些怒意,他呵斥着:“你怎能这样草菅人命?”雪芙委屈地放声大哭。原来她刚刚想去给墨觞送午饭,经过下人们的饭堂时,听见里面正兴高采烈地讨论着什么。她仍是小女孩心性,便站在门外偷听。而那被打的下人,当时正在绘声绘色地讲着虞素与墨觞的情事。一年前救起墨觞的时候,他也在船上。一天晚上,他亲眼看到他们两人抱在一起。可到了第二天,墨觞便不见了。他将这一切讲得香艳撩人,围观的下人们更是哄笑不止。雪芙气得半死,这才会出手教训那乱嚼舌根的人。墨觞听她抽抽搭搭地讲完这一段,不由得轻声叹气:“他们愿意说,就让他们去说。只要你不相信便好?”“我怎会相信?”雪芙委屈地道,“我只是不想你跟别的女人牵扯在一起。”墨觞淡然一笑,也不再解释什么,轻轻揽过她瘦削的肩头,邀她为自己引路,说想去看看洛城郊外的风景。虞素呆立在原地,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紧紧攀住了心头。五如若这世上只有墨觞能管束雪芙暴躁的性情,那么她是否应该忘记,他允诺她的一段情?那下人其实没有说谎。在船上的日子里,她确实与墨觞互生情愫。那夜月色正好。粼粼的波光里,他将她紧紧拥在怀中,问她可愿意等他报了亲人的血海深仇之后,与他归隐山林,再不问世事。她僵直着身子,慌乱得不知如何应对。虞素长到二十三岁,尚是第一次有男子对她这样的好。他的英俊,他的温柔,都让她怦然心动。但她不敢承诺什么——她并非为自己而活,她肩负着雪芙的生命。而且她也答应过夫人,绝不提前改嫁。所以她只是摇着头说:“现在不行。”他追问为什么,她来不及解释,便匆匆离去。那一夜,她还要去做更重要的事。在认识墨觞之前,虞素已经被一个叫黎凫的女子,胁迫了半年之久。那女子声称握有证据,可以证明当年雪芙毁容,皆与虞素有关。这是她藏在心底多年的秘密。当年那害雪芙跌倒的人,正是虞素。她并非有意。只是蒸房里遍布炼盐的蒸锅,稍不留神便会被灼伤。她怕雪芙受伤,急着拉她出去,一不小心却踩住了自己的裙角,向前扑倒的同时便推倒了雪芙。她知道自己闯了大祸,怕得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慌忙逃离。后来看到雪芙生不如死的样子,她心底的愧疚更是一日多过一日。为了赎罪,她甘愿抱着老爷的牌位嫁入虞家。这件事,虞素只在自己的手札中提过。也许黎凫早已有心利用她在商界中的关系,所以刻意偷走了手札,并以此作为威胁她的筹码。如若虞素不乖乖帮她办事,她便要将整件事都告诉雪芙。当时雪芙的脾气已极其暴躁,对虞素也时常恶言相向。如若她知道自己毁容与虞素有关,定然再不会听她的话。那夫人的嘱托,便永远都无法完成了。所以虞素也只能听命于黎凫。幸而黎凫要她做的事虽古怪,却也并不是什么难事。例如将黎凫扮成舞娘,送给芜澜华家的大掌柜华铿当礼物,又或者要她趁着送盐入各座城镇的时候,细致地绘制出各城的地图。那一夜,虞素与黎凫早已有约。她不敢怠慢,只能抛下墨觞,匆匆前往。可等她赶回来的时候,墨觞却不见了。虞素找了很久,也等了很久,但他始终都没有回来。时间久了,她便再不抱什么希望。偶尔她也会想,或许墨觞离开了也好。毕竟雪芙接管虞家的生意,仍是遥遥无期的事。她不能自私地让墨觞陪着自己耗下去,耽误他这般大好的年华。她逼着自己不再找,不再等,不再想。就这样将心底萌生的悸动,硬生生地压了下去。直到今天,墨觞再次出现在她眼前,轻易地俘获了雪芙的心。虞素矛盾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如果墨觞对雪芙不是真心,那这样贪图钱财的男子便不值得她牵肠挂肚那么久。如果他对雪芙付出了真心,那她又要如何自处呢?六虞素心烦意乱地去探望雪芙,才走到院门口,便听见她清脆的笑声。在一枝枝盛开的粉白色桃花间,雪芙坐在凉亭里,正拽着墨觞的袖摆,央他为自己上药。他拗不过她,只好取了药膏,轻轻地涂在她左脸上。也许是他的动作太过轻柔了,搔得她很痒,她便咯咯咯地笑起来,像个长不大的孩子。虞素的心忽然揪紧,疾步走到他们跟前,以轻咳打断他们的暧昧,强扯出一抹笑意,道:“上药这种事,还是由我代劳吧。”雪芙有些不快。墨觞倒没说什么,扣上了药盒的盖子,递到她面前。虞素颤颤地接过,知道他心中也有些许别扭。不然他分明知道她要接着为雪芙上药,又怎会多此一举地扣上盒盖?不疑有他,她揭开盖子,用手挖了些药膏便轻轻地往雪芙脸上涂去。可虞素的手指刚碰到雪芙的脸,雪芙便“哇”的一声大叫起来。她猛地推开虞素,用手捂着左脸连连喊痛。墨觞抓过她手中的药盒,凑到鼻前嗅了一下,脸色骤变,厉声喝道:“你往里面加了什么?”虞素怔怔地站在原地,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墨觞一边忙着为雪芙止痛,一边阴沉着脸道:“我当初要告诉你的秘密,便是这件事。你的脸,都是拜你这二娘所赐!”七原来当初墨觞可以劝服雪芙接受医治,便是依靠着这个约定。他向雪芙允诺,只要她肯接受治疗,她容貌恢复的那一日,他便会告诉她,到底是谁害她毁容。只是虞素不明白,为什么连墨觞也会知道她害雪芙毁容的事?但暴跳如雷的雪芙并不给她问清楚的机会,便哭喊着将她赶出了院子。十他可会相信?这问题,墨觞也问了自己许多次。他很想相信虞素,但那些活生生的证据……正踟蹰的工夫,远处传来悠然的钟声,已入定更。墨觞一愣,旋即发了疯似的抓住虞素的手,向门外跑去。为了防止虞家有漏网之鱼,他不仅在酒菜中下了毒,还在府邸的四周埋了火药。他一早已安排了人手,定更钟响,便会有人点燃引线,将虞府彻底炸毁——他要报灭门之仇,要还救命之恩,最好的方法,便是与虞家的人同归于尽。但现在,他不想死了。他还有那么多的疑点没有搞清。虞素的辩白,他还没决定到底要不要相信。“轰——”的一声巨响,正厅已被炸毁了一角,烈火熊熊燃起。墨觞拉着虞素向大门跑去。耳边的轰鸣一声高过一声,四周通红的火苗如蛇舌一般攒动,弥散的烟雾渐渐让他们辨不清方向。他拉着她的手左冲右突,只为寻一条出路。但坍塌的房梁将他们重重围困,到最后形成了一个死局。他们被困在这局中,冷不防地便听见木头断裂的声音。墨觞抬眼,看到一条燃火的椽木正自他们头顶。急速下落。十一又是一年仲春。雪芙拎着一篮子糕饼,独自一人来到洛城郊外的松谷山。她的脸已经复原。当年那场大火,虽然烧毁了虞家的宅子,但并未动摇盐场的根基。她继承虞素的遗志,这几年将矿盐的生意经营得有声有色。许多王侯公子上门提亲,她都一一回绝了。不是抱定终身不嫁的想法,她只是在等一个人。松谷山的山涧边,穿着灰色长袍的守墓人,正在细细清扫青冢上的灰尘。雪芙走过去,轻拍他的肩膀。他木然回身,露出一张毫无表情的脸。她将糕饼放在他手里,他呆呆地将它塞进嘴巴,吃完了便继续傻傻地扫那坟冢。忽然一阵心酸袭来,雪芙落下泪来。当年他被人救出火海时,已然奄奄一息。幸而在火场里时,虞素扑倒在他身上,为他挡住了下落的椽木,他才捡回一条性命。只是他醒来后,便再也不说不笑,像一根憨憨的木头。前年雪芙带他来这里祭拜虞素之后,他便再也不肯走了,每天做的唯一一件事,便是用扫帚清理那原本就纤尘不染的坟冢。雪芙寻了许多名医来断症,却没人说得出个所以然来。她便只能当他的灵魂跑去地下陪虞素了。反正这样也好——她用她的性命还血债,他用他的灵魂还情债。这纠葛不清的爱恨情仇,至此,终是彻底清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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