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白癜风医院 http://m.39.net/pf/a_5117687.html第八章炖鼠
到吃下午饭的时间,太外公拄着拐杖就来了。远远地,他看见了正在门前打陀螺的我,就把拐杖提在半空中晃一晃,然后咧着嘴笑笑,我也不动声色地笑一笑。笑的声音大了也没有意思,因为外婆在他面前从来都没有笑过。
他那种落魄和邋遢实在是太外露、太直观了。一方面没有人服侍他,同时他也无须别人服侍。在这个世界上他没有一个朋友,他的生活孤寂而悲凉但我从他的脸上从来都没有看到过垂移之年的优虑和伤感。像他这样的生活说他矜持、孤高和乖僻也没有错。生活就是这样,很多元素奇妙地组合到了一个人身上,像他这个样子要想改变自己的生活也不是容易的事。依我这几年的观察,在这个世界上我可能是他最亲近的人了。我给予他的温暖和关心就是他幸福的全部。
他知道我总是习惯于玩他的拐杖,但他并不是任何时候都让我痛痛快快地玩的。他高兴的时候乘我不注意,总爱摸一摸我的头,他一旦摸了也就摸了但只要我注意到的时候,我总是要想办法巧妙躲闪过去的,他感觉到我那种不情愿反而会更高兴。
几年中我没有见他添过新衣,是他自己没有这个能力添新衣还是压根儿就不愿添新衣,这就不得而知了。此刻是盛夏,就还穿那套油光发亮的黑色长褂子,可以把我的影子映照出来。冬目里总就是那件脱了毛的棕色毛领大衣,从毛领子可以推断出,想当年这件衣服挺富贵的,就是电影里面地主资本家穿的那一种,绝不是一般的穷人能穿得起的。他的牙已经掉光了,但还有两颗青黑而又硕大的门牙没有掉,嘴巴的闭合能力也显得差了,常常关不住往外流口水,流出来了也意识不到,一旦意识到了就用袖口一擦了事。我从来都没有见他洗过一次澡,不过没有见过不一定没有洗过,对太外公的生活而言,这件事也没有啥!
我给他端饭的时候冒了一句:“你身上有味!"我是突然闻到这股刺鼻的异味以后脱口而出的,他吃了一惊以后,看了一眼里屋的外婆和姐姐,觉出我这话她俩也听到了。在他看来有味没有味并不重要,而我却在一家人面前蔑视羞辱了他,他一下怒目圆睁,白色的眉毛竖起来了,举起拐杖说:“你乳臭没干就嫌弃我,我打断你的腿!”外婆这时候一下子冲上前去把拐杖从他手里夺了下来,他像一头激怒的雄狮扑向了外婆。幕一个瞬间发生的意外,让我和姐姐目瞪口呆,不知所措。经过一番抢夺之后,外婆还是把他的拐杖放开了。他举起拐杖就要朝外婆劈过去,姐姐在后面把我轻轻推了一下,我本能地扑了上去把拐杖给抓住了,他也就歇了下来没有往外拽,实际上这是一种退却或者说忍让。外婆说:“让他打,你要是再打了我,我就给你死在这里!都什么年代了,还是这个德行!"”我一下就意识到外婆是童养媳,挨他的打实在是太多了;同时我也感觉到外婆说这话绝不是吓唬人的。太外公把一头捏在我手里的拐杖一松,转身颤巍巍地走了,我拿着那根拐杖看到他那副沮丧的样子把我吓坏了,如果他要跌倒再要爬起来也就非常困难了,于是赶忙上去把拐杖递给他。
外婆一边抹泪一边唠叨:“一辈子游手好闲,好逸恶劳,从来都没有干过一件正事。旧社会打架斗蛐蛐,是永泉街这一带有名的恶霸。你外公留下来的一点家业都在他手里败光了,我命苦呀!我都老了他还这样对我,就是因为我没有给他们王家生孩子,可现在还不是你妈养活他吗?"这句话终于由外婆说出来了,我和姐姐尴尬地对视了一下,不敢说话,主要是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来安慰她,好像说什么话都是不合时宜的。
我盯着太外公的那碗饭看,这时候外婆还在被忧伤笼罩,我又看了一眼姐姐。姐姐说:“去吧!"我停了片刻,主要是感受一下外婆的态度。她佯装擦桌子,头也没有抬。我故意问了一句:"外婆你看呢?"外婆说:“一辈子都这个样子,都快八十了,还能咋样呢?"于是,我把碗放进了一个水桶里,追过去给太外公送饭去。
太外公虽然打过我,但他最喜欢的也是我。我也看出来别人都嫌恶他了诅咒他为什么还不死去!这么老的一个人对于别人来说还有什么意义呢!而对我而言,他是我的亲人。
我忽然抬头一看,他被一群少妇围着吵架。这样的事原来也发生过,那些和我同辈的小孩就是看他跑不动了用石子扔他,用侮言秽语骂他。如果我的太外公不去和这些小孩计较,小孩们扔上一两次也就不再理会了。太外公不是这样,他总是要举着拐杖追逐,追得孩子们满街满院子乱跑乱叫,又撵不上,只好用毒狠的语言骂他们,一骂还不是就骂到了孩子们的娘了,那样的话是非常难听的,结果这些少妇就跑出来了。此刻,我看太外公气得脸都扭曲变形了,拐杖在天上劲舞,在地上跺得咚咚响,他从来都没有示过弱、缄默过,只要他还有一口气,他的唾沫星子照样可以飞出去好几米远。就是全世界都来对付他,他也会是这个样子的,只有今天和外婆是一个例外。
其实我的这些同伴们知道什么呢?还不是图好玩,一时兴起,闹过一阵以后什么都忘了,真正为这些而受伤害的是太外公他自己。我看他是不在乎这些,他就是这样,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凝聚什么人缘。要论他的生活,几乎沧落到了濒临死亡的境地,但他依然是那样的豪迈,从来都没有妥协过。这个世界厌倦他,他也厌倦这个世界。
到了跟前,我的血一下往上涌动起来,这群像我母亲一样年龄的人是没有理由这样对待我太外公的,我扯着嗓子吼了起来:“不要闹了,你们看一看他这么老了!”那几个刚上学的小家伙知道我在学校里的威风,连忙扯着大人们说:“他是学校红小兵的大队长!”这个话果然灵验,她们敢放肆地围攻一位风她残年的老人,但谁也不敢触怒红小兵。我一边吼着一边拉着太外公离去。
到了他那间龌龊不堪的屋子以后,他好像还在生闷气。我说:“算了,他们还小!”他说:“要是几个小的没啥,你看看那几个小婊子也出来和我吵,放在从前我不打断她们的腿才怪呢!”
“你那么狠的话骂她们,她们要不和你吵才怪呢!”他一下开心地笑“她们是婆娘,我不和她们计较,反正都掉不了一块肉,她们咒我死我也不一定会死,我骂她们是婊子她们也不一定就是婊子!”我说:“你现在就吃吧!还热着呢!”他说:“你不是放下碗就要走的吗?你不走了?”我说:“我看你今天累了,今天陪陪你,等你吃完了我把碗带回去算了。”我看见了他胡子里的脏东西。
他笑得很爽朗,就像前面的事情没有发生一样。我问他:“今天我若不来给你送饭你咋办?”他给我指了指墙上,我一看挂着一些草药和几张兽皮。能当饭吃吗?”他说:“你还小,你不懂,等你大一点的时候就知道了。”这间屋子是非常令人窒息的,落在这些家什上的灰土从来都没有用抹布揩过,有几个老鼠夹子,有一个上面还夹着一只肥大的老鼠。墙上的那些兽皮里面也有老鼠皮,我心里震惊了一下,一看他在吃饭再也不敢往下想。等他吃完以后,我拎着桶走了。
他和我们这个家总是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说是一家人天天见面,但从来都没有在一起吃过一顿饭。早晨,他是不来吃饭的,而中午晚上,只要一到吃饭的时间他就到了,站在门口也不进屋,具体地说是由我把饭端给他,他从来都不说饭好不好吃,吃饱没吃饱。只要吃了就行了,只要吃了也就走了。
门前是一片绿茵茵的菜地,但没有一寸地是属于他的,他和这些邻人们从来都不来往。平时他闲着也闲了,如果能下地种种菜,别人还能不给他点菜吃吗?可是他从来都不这样想,他喜欢一个人去郊外的那些山岭和沟壑之间,他到那里去挖草药,我见过他一个人炖草药吃。
有一个星期天,我跟太外公说:“今天你带我去采草药算了!”他眼睛亮说:“那行呀!”等他吃完饭我跟着他到了他的那间屋子,他从床头一角翻出了几把刀叉一类的铁器,然后又把一只篮子腾出来。出门以后走起路来格外神气,我要搀扶着他,他也不让搀。
他一路给我说了很多草药方面的事,说他采的药多么灵验,治好了多少绝症。我说:“你没有病也经常熬药干啥?”他说:“这里面的秘密你就不知道了,强身健骨,你看我就行了。”我恍然,原来他对待生命有自己的秘诀。他给我讲植物的根茎花叶,什么形状呀!色泽呀!味道呀!我这才发现他拥有自己的一个世界,只不过他的这个世界并不向外人敞开。他说他已经老了,他决定把它传授给我。
在一条清溪边他蹲下了,把手伸进水里拽出几株青嫩的小草让我看。根须白嫩细长,叶子是很小的椭圆形,在很长的茎上工整对称排列着。他说这味药是治跌打损伤的。一边说一边把这种修长的青草在水里涮干净,露出了白皙的根须后放进嘴里嚼了起来,然后又捧起溪水来喝。他说:“这种药我吃了一辈子,打架的事哪有不挨打的,能打的人不是说他能打,而是不怕换打敢挨打,挨了打以后有办法治它。”他把几根草药递过来说:“来试试!”我只是爱打,没想到更重要的是要能挨打,于是就把外祖父的秘方吃了进去再难以下咽总比挨打要好,我也学着用水来嚼。他捋了捋胡须,灿烂地笑了脑海里浮现出往昔的岁月。
在烈日的毒烤下,我们不停地寻寻觅觅,整个世界都被蒸发了,没有什么东西不是的,走进一片浓密的竹林以后我们歇了下来。他说:“旧社会我们这个地方出土匪、恶霸、强盗,做男人如果不把别人打下去,那是很窝囊的,最气的事情就是有人要让你戴绿帽子。你太祖母是这个地方最漂亮的呢!我就是遇上了这样的事才打上架了的,没想到这一打再也停不下来了。我身上挨的扁担、棍棒和刀伤有几十处,骨头断了十几次,那些和我结下恩恩怨怨的人大多都已经死了,你看我还活着。”他一口气给我讲了那么多的陈年旧事,有些听懂了有些没有听懂,有些心里懂了但如果要说是表达不出来的。他说完以后笑得那么甜美,满头的白发散发着芬芳。
每个人都有自己值得炫耀的地方,他是靠打架维护了一辈子的尊严,至于这其中的是是非非,谁又能说得清楚呢?我对他的敬重油然而生,我也曾嫌弃过他可是我并不了解他,不论别人说他怎样怪僻凶悍,不就是活在了自己过去延伸下来的阴影里吗?难道你还能让他到了80岁再改变一种活法吗?我有幸成了他垂暮之年最亲近的人,能够陪护他的晚年。我说:“你那些伤能不能让我看看?”他说:“这可不行,太难看了,看了你受不了的。”
太外公80多岁以后双腿瘫痪了,再也走不动了,再也打不成架了,也采不成草药了。他原来的满头白发和长须外婆让我找人剃了,一开始他不让剃我说是外婆让我叫人来剃的,他也就不再说什么,好像把一切都想开了,人也显出另一种慈祥。他每天能见到的人就是我,见到我时,他掩饰不住他的兴奋。
每天我都用一个水桶给他送饭,一般都是蒸米饭,水桶底下放着一点热水,供他洗漱饮用,然后把米饭坐在热水里,同时也给米饭保温,上面放一小碗菜,上面我还精心做了一个纸盖盖着。我一路上要尽量地快,而且又不能让水溢进米饭里。所以我要尽量地保持平衡,迈着平稳的碎步飞快地往前滑行。
我感到他见到我的时候才是他一天里最惬意的时候,他笑容可掬、絮絮叨叨、没完没了,有些话也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他说什么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需要一个听众才能实现这样一种表达,我在他面前的存在就不是一个爱听不爱听的问题了。过去我总是躲着他,讨厌听他说话,讨厌他拉我摸我自打竹林回来以后,我的感觉变了。这时候我感到了一种爱怜的情怀,他抚摸我的感觉让我觉得挺温馨,我也就尽量多陪陪他。
他从来都没有在饭菜上苛责过谁,我觉得他对吃什么也不太在乎,而见到我才是最重要的。他的房间里本来有一张床,原来他是睡床的,可是从他双腿瘫了以后他就不睡床了,而是把行李搬到了地上,这一点让我费解,我问他为什么他也不明说,就说睡床上害怕掉下来,睡地上踏实。“地上不是潮吗?”我说。他说:“没事,踩踩地气还好!”
有一次我推门进去,发现他正在兴致盎然地夹老鼠,后来我慢慢观察才领会到,他睡在地上是便于捉老鼠,我觉得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不论是什么样的日子,总是要找到一种方式去度过的。我说:“这东西很脏,我帮你扔了吧!”他说:“唉,用不着呢!”我从他的表情上看出来了,他对老鼠的确情有独钟。
有一天我给他送饭进去,发现他在剥老鼠皮,藕煤火上的砂锅正在冒热气。我尖叫了一声:“你吃老鼠!”他抬头对着我笑了,笑容是那样的神秘而灿烂。我一阵茫然之后,突然悟到我的这位瘫在地上的太外公是在炖老鼠,一开始我有一种嫌恶的抵触情绪,但闻过一阵之后觉得这种味道有一种沁人心脾的芳香,令人迷醉。我把饭给他递过去的时候,他轻轻地拉着我的手说:“这是在熬药,没事的,不要害怕。”我说:“我本来就不害怕,你吃就吃吧!也没有啥!”他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一只手拉着我的手,一只手揭开了盖子。我粗略地看过去,只看到砂锅里有很多的草药。他用一种慈祥而探询的目光看着我,我明白他是问我吃不吃,我摇了摇头。他说:“你去给我采几味草药行不行?”我说:“这怎么不行呢!你把这些给我教会就是为了让我给你采药的吧?”他笑而不答!
回家以后我给外婆讲了这件事,外婆说:“你才知道吗?那是他的宝不过也怪,你说他这身体怎么就那么好呢!让他去吧!咋办呢?看来老鼠这东西原是可以吃的呢!
我的一些童年记忆总是残留着我太外公王雅南的暮年岁月,这种记忆虽然很有限,但又是那样的隽永而又强烈。
周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