瘸腿的黑娃
文/孙文胜
孙文胜,陕西咸阳人。生于*土地,长在青纱帐。捡拾乡谣,记录心痕。有文字散见于报刊杂志。
——首发《渭水》文学双月刊
黑娃,是我家上世纪70年代养过的一头猪的昵称。在它未进我家门的时候,我曾幻想变头猪。因为有了猪,父亲就有了男子汉的精神,娘就不会有无米之炊的尴尬。但二老却与我的想法相反,他们更想让我像个人、成为人。于是,我就把黑娃当成了替身,可它能承受如此之重么?
上
腊月二十九那天,天阴沉沉的。乌黑的云块像一方巨石,压在头顶一动不动。即使有孩童点燃爆竹,也沉闷地没个脆响。等到除夕早上打开门,厚厚的积雪已把村庄遮盖的圆润丰满了。雪地里,偶尔跑过一只黑狗或花猫,很有些动画片的意境和感觉。要是往常,我早出去撒欢子了,但今天的心却是惴惴的。
父亲是灯火亮了的时候踏进门的,那时鞭炮声已经由浓烈转为稀稀落落的了。他放下木工家具,摘掉棉耳帽子,掸掸身上的雪粒,就失神地跌坐在炕边的条凳上。娘从灶间闻声出来,递给父亲一杯热水说,歇歇吧,一会儿吃饺子,转身又去忙活了。父亲半弯着腰,耷拉着头,不时地呵呵手或搓搓脸,那副鼻涕邋遢的样子,吓得我和哥乖乖地蜷缩在炕角,一声也不敢吭。
父亲外出务工的时候,可不是眼前这样子。他曾经踌躇满志的问我和哥,儿子们,过年时你们都想要些啥?我和哥垂着头,双手抠摸着衣襟有些受宠若惊,又有些不相信耳朵。因为这样的问话,可是我们由小至大都没听到过的,所以也就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父亲骂道,瞧你俩那没出息的样子,想给你们买东西都踢不出一声响屁。见父亲声音刚强,一脸自信。我就斗胆说,我要鞭炮、新衣、猪肉。父亲咧开大嘴,呵呵笑道,好啊好啊!
呼喊一声绑帐外
不由得豪杰笑开怀
某单人独马把唐营踩
直杀得儿郎痛悲哀……
父亲背着木工家具离开时唱的是秦腔《斩单童》里的唱词,虽然词意与他的处境那么不搭调,但我知道此刻他要的是那种激昂和豪迈。
可现在,他却两手空空,狼狈不堪。
这时,队长茂盛叔披着一身雪粒,拎着一小吊猪肉,走进了门。他喊道:老六家的,把这块肉给娃们炒了。又解开棉袄钮子,从怀里掏出三个大炮仗递给我哥说,放了去,过年么,咋能没个响声?
屋里的气氛太压抑了,我和哥趁机溜下炕,在雪地里就点燃了炮仗。咚、咚、咚,我确信我从没听过这么震耳的炮声,也没见过炮会把树梢的雪震落哥哥一脖子,哈哈,哈哈!
回到屋,娘把热腾腾的饺子已经端上了桌。她盛给茂盛叔一碗说,他叔,吃一碗。只是素馅的,您将就着。茂盛叔也不客气,端上碗就吃。他每给嘴里放进一个饺子,脸蛋上就鼓起一个蠕动的肉疙瘩。他问父亲:老六,咋拖到今日才回?
父亲说,活没干完,棉花库不给结工钱。我回来,咋给队上交差?
嗯嗯。茂盛叔边吃边问,显然对父亲的回答很满意。
我追到花库主任王麻子家里去了。钱,一分不落都要回来了。父亲说着就把给生产队上交的那部分钱拿了出来。
茂盛叔接过数了数,伸长脖子打了一个饱嗝说,凭这点,明年,你还外出搞副业。父亲的眼睛倏忽一亮,像墙洞里煤油灯跳跃的火苗,照得暗夜温暖而生动。
门外不知啥时候刮起了西北风,呜呜地很瘆人。
父亲送别茂盛叔时,我意外地发现他的左腿瘸了。娘问父亲,腿咋了?父亲说,去要账时滑到沟里摔的。娘过去给他捏腿,父亲拨开她的手说,没那么金贵。熄了灯,就坐在炕沿上点燃了一锅旱烟。
他娘,开年咱养头猪吧?看来今年过年的尴尬,仍然煎熬着父亲作为家长和男人的自尊。娘说,老了,别逞能了。娃不吃肉,少不了啥的。剩下的工钱,明日给你看腿吧。
父亲又说,过了年,二娃就九个相了,该上学了。
娘没做声,黑暗里父亲的拳头重重地捶在了炕边上,吓得蜷在锅台上取暖的猫怪叫一声,窜进了柜底。
上学?吃肉?父亲和娘的对话我听不大懂,但我知道有只猪对他们来说,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那一晚,我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头小猪,一头撒着欢子在院里疯跑的小猪!父亲和娘站在低矮的屋檐下,看着看着眼角里就都涌出了泪花。
人有了向往,时间就显得特别慢。就算是过年,也不例外。
捱到正月初九,早上怕冷的日头一露头,父亲便揣着十元钱,步履铿锵地赶去买猪了。那天,我和哥谁都没有出去玩,都想最先一睹猪崽的风采。
等啊等啊,午饭前后,父亲终于回来了。哥帮父亲卸下背篓,一头怪模怪样的小黑猪立刻呈现在眼前:这猪圆圆的肚子,长长的腰身,小尾巴一甩一甩的。哎呀,怎么是个独耳瘸腿的货色,我和哥惊骇地合不拢口。父亲说,别看长得难看,这种嘴短、口叉深、鼻孔大、耳根厚的猪,吃得多,不挑食。他又扬起猪脚,爱抚地说,你看,这猪肩背多宽,蹄蹄多圆多厚,这可是能长大的猪呢。他呵呵笑着把小猪搂在怀里,叉开五指给它梳理着皮毛,好像捡回了个大宝贝。
父亲问,知道这猪崽多钱?我摇摇头。
父亲说,一块五!这个价钱让我和哥又大吃一惊。娘不惊不诧,笑眯眯地扫着地,好像早知道一样。
父亲就爱贪便宜。我坐在灶间生闷气,娘见了说,嘴噘得能挂个油瓶子,咋不想想这个猪娃为啥这么壮实?我没吭声。娘说,缺只耳朵是抢食时被其它猪咬的,瘸只腿是母猪下崽时踩的。咬不死、踩不烂、敢抢食,你说这猪命大不大?娘的话像是一条绳子,顷刻拉近了我和猪的距离。
几天过后,猪娃渐渐熟悉了陌生的环境,晚上不再吱吱哇哇想它的娘和同伴了。你看它,一会儿用皱巴巴的鼻子拱拱小树,一会儿又咬咬花草,这会儿正爬在柴堆上晒太阳呢。我用小铁锹清理完猪圈,就把娘用热面汤烫好的草面倒在了食槽里。“黑娃——”,我疼爱地喊了一声。这家伙鼻子很灵、耳朵也很亮,听到叫声一个跟斗就蹦下了柴堆。它由于左前腿瘸拐,跑起路来,更像是在跳,在舞蹈。近了食槽,它叭叭叭地连吃带喝,香甜地头都不抬一下,惊得几只母鸡“咯咯”乱飞。那天,黑娃就有了现在的名字。
黑娃顺道了,父亲去花库干活儿却遇到了麻烦。棉花库主任王麻子嫌父亲年三十上门讨工钱,就不想让父亲再干活儿。父亲接连两天去求他,王麻子死活不松口。见父亲无功而返,茂盛叔说,不行就算了吧,你给咱饲养头牯去。父亲舍不下这能挣钱的活计,就说我再试最后一回。
这天,父亲又到花库去了。没进门,他就听见王麻子办公室里有说话声。有女人说,老王,你要糖酒的事没啥问题。不过,你得帮我个忙。听说李家堡的李大木匠在你们花库割门窗哩,能不能给我爸抽空全口棺材?王麻子支支吾吾说,我的活儿干完了,你看……也不知道咋联系他。
李大木匠,就是我的父亲,他的声名看来还不赖。女人知道王麻子在推脱,就哈哈大笑着说,那就不难为你了。糖酒,等啥时候回来了,我再通知你。王麻子感觉话不对味,立即改口说,胡主任,你放心。忙,我肯定帮,明天我给你派人找李木匠去。
父亲不失时机地在门外搭了话,王主任,不用找,我来了!王麻子闻声拉开门,惊愕地瞪了父亲一眼,训斥道,哎呀呀,耳朵亮的很么!明天到胡主任家上班去,我给你记工。
就这样,父亲又有了工作。
中
春天一到,花花、鸟鸟、草草、虫虫都变得活泛生动起来了。
哥坐在暖阳下写字,我在路边放猪、捉蝴蝶。忽然,头顶上有飞机嗡嗡响过。我抬头一看,有曲里拐弯的白线画在蓝天上,但却没找见飞机。我问哥:飞机呢?哥随手指指东天说,那儿。我一瞅,没有。又问,哪儿?哥头都没抬,又指指西天说,那儿!我还是没看见。我说,哥呀,你一会儿指东,一会儿指西,我咋啥都看不见,会不会藏在云朵后边了?哥说,天上的飞机,不是谁想看见就能看得见,你念书了就能看见了。我的眉眼立马灰不塌塌的。
哥念道:人口手,马牛羊……
我说,哥,教我一个“猪”字吧。我把捉到的蝴蝶给了哥。哥细心地用大头针把蝴蝶钉在门框上,然后用铅笔仔细地描摹着,就是不答我的话。我再问,哥就说,好好喂你的猪。猪喂好了,卖了钱,你就能到学校了。没看你把猪喂得毛皮扎愣愣的,活像个刺猬!哥的话很伤我的心,我给黑娃又喂干草面,又喂鲜嫩草,可它不肥我有啥办法呢?说实话,为了黑娃能吃饱,我每天都要带上箩筐,到地里、路边、壕沟打猪草。回家后用菜刀将猪草剁碎,倒进猪槽,拌上少许麦麸子或玉米皮,加入泔水搅匀,猪就可以吃了。但要在冬天,没有草,猪就只能吃糠了。但没有细料,黑娃还是长不胖。抚摸着黑娃后腿上塌下去的两个浅坑,我的眼泪滴在了它瓦刀样干瘦的脊梁上。
饲养室的场院里,村民们正忙着起圈,金*的牛马粪散发着浓烈的草腥味。一头黑驴冲出栏门,纵情地打过几个滚之后,冲天“啊嗷,啊嗷”地鸣叫着,空气里泛起一团浓浓的土雾。牲口里,我最喜欢驴,它勤劳、倔强、敢于发表自己的主张,不像牛总有些沉闷、马那么一脸严肃,像口袋插着钢笔的住队干部,让人胆怯。
看驴的时候,我不知不觉走进了饲养室。五伯正在牛槽搅拌饲料,放在墙角的一排大缸装满了麸皮和豌豆。看着这些眼馋的宝贝,我心想这要是能分给黑娃一些,那该有多好啊!想到这儿,我把汗衫装进裤腰,紧紧裤袋,也不管豌豆还是麸皮,抓起就从领口往下灌,一会儿肚皮就大了起来。害怕暴露,我又把肚前的饲料向身后拨拉了一下,裹紧外面的夹袄,趁五伯还没转过身来,就悄悄溜出了饲养室。
偷拿草料的事自然不能让哥知道,我就把黑娃给回抱。哥看见,歪着头问我,猪正啃草着呢,拉回家做啥?我说我要回家撒尿。哥说天这么大,地这么广,你撒不下尿?还要把猪也抱回家。我不理他,抱起猪娃就往回跑。哥在后面说,麻钱大个娃,鸡鸡还怕人看见!
在场院里,我手里拿着一把麸皮,左晃右荡就是不撒,馋得黑娃把头仰得高高的,不停地哼哼唧唧。手一松,撒下一个圆圈,黑娃就转着圈圈吃。舔食时,它把嘴拌得吧嗒吧嗒响。我说,别急!都是你的。好好吃、使劲长。那一天,黑娃过了年,我也高兴地像过了年。
娘下工回来,见我睡着在猪圈边,脸上脖子上沾满了麸皮草料,猪也憋肚胀眼的不动弹,赶忙摇醒我问,你咋了?猪咋了?
我说,娘,我好着呢。猪娃吃饱了。
娘最怕娃娃手脚不干净。等她弄清了缘由,拿起一根秸秆,就是一顿好打。而黑娃由于吃得太饱,也撑病了。它哼哼唧唧窝在那儿,全没了往常的欢势。娘怕出事,一会儿给它揉肚子,一会儿喂消化药,黑娃才慢慢缓过一条小命。想想,真是后怕的很哩。
半个月后,父亲回了一趟家。那几天风吹得邪乎,父亲天天拉锯,防锯末时常飞进眼里,他就回来取爷爷用二斗麦子换回的茶色石坨子眼镜。我恳求父亲说,猪娃吃草胖不了,给它买些饲料吧?父亲说,人都顾怜不了,猪将就些算了。我摇着父亲的膝盖说,黑娃多可怜的,瘦成啥了。买些吧?父亲点了点头说,这一处活儿干完了,领到工钱就买。
但令我们没想到的是,父亲取过眼镜,上胡主任凤莲家干活不到五天就回来了。娘问,活干完了?
父亲说,活儿叫眼镜搅*了。
眼镜?搅*了?
胡主任看上我的石头镜了,想让我送给她快死的爸。我不给,活儿就干不成了。父亲耷拉着头,声音闷闷地。一副眼镜,终结了一个放飞希望的春天。
“呜哇,呜哇!”门外传来两声清脆的柳笛声,我猫腰从父亲身后溜出。原来是满囤头戴柳条帽,手拿长竹竿,约我去抅洋槐花。
在街上,我们碰上了骟匠刘七。刘七自行车头上绑条红布,一边烂眼四瞭,一边不住地打着车铃,车后架的皮匣子里几柄奇形怪状的刀子啷啷作响。远处,铜头抱着猪娃喊刘七:刘师,给咱把这活儿做了。刘七跟村里人很熟,说话嘴里不打墙,来了,骟你还是劁你婆娘?铜头回骂道,给爷服个务,你牛皮啥呢?
刘七抽出一柄刀子走过去,将铜头递过的猪娃放在地上。他用脚踩压住猪脖子,一手按住开刀处,一手轻巧地一划,猪胯间便裂开一个小口。刘七把刀柄往口中一衔,伸手抓住里面的物件,“噗”的把刀子吐在手心,手腕一转,那物件就割下了。接着,他从怀里摸出核桃大一瓷瓶,抖出少许药末在刀伤上,捡起带血的猪蛋就吼起了乱弹:
自幼儿学艺在云梦山
我师傅名儿叫王抟……
那猪颤巍巍地站起身,瞄一瞄四周,弓着腰肢就跑开了。我不忍再看,就拉着满囤去抅槐花,没成想父亲抱着猪也过来了,我的头嗡一声就大了!不准动我的猪!我丢下担笼,边喊边跑。娘把我拖到墙角说,猪骟了就驯顺了,长得也快!你不让骟,猪就长不大,你还想上学不?我流着泪顺墙坐了下去。不一会儿,人群里就传出了猪娃凄厉的叫声。我听见贼刘七给娘说,别让猪娃睡觉,多跑跑!
娘支持做的事应该有道理的。但我一直不喜欢这刘七,你看他那长满红疙瘩的脸膛、五大三粗的腰身,四乡八村的猪蛋牛卵子怕是都让这凶手吃了。人,为啥要跟动物较劲呢?
我偷偷靠近刘七的皮匣子,抽出几把刀子就向后河跑去。后河的水浑*而污浊,我骂一声,胳膊一轮,扔一柄刀子。我叫你割?我叫你骟?刀子嗖嗖地都飞到了后河心。
黑娃受痛了还要让它动,我想不通。避过娘,我尽量不让它动,但这两天它却慢了食。坐在柴窝里,我搂着浑身火烫烫的黑娃,听着它短粗的呼吸,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黑娃呼出的气息,热乎乎的,有着浓郁的草料味,顺着我的脖子灌进我的后背。我擦掉它鼻孔流出的清涕,附在它的耳边说,伙计,你真有病了。黑娃不说话,只是哼哼。娘到后院给倒猪草,走过来擦了我的眼泪,又摸了摸黑娃,对父亲说,猪娃伤口感染了。
父亲嘀咕说,又得花钱!
“麦稍*,女看娘。女不看娘麦不*。”芒种过后,田野里金*色的麦子,波浪起伏,空气里弥漫着醉人的香气。走过一趟娘家,娘带回一个好消息:舅舅给父亲在学校里找到一个修桌凳的活计。父亲过去在学校里干过,知道里头有些赚头,所以脸色明显也好了很多。
果然,有天父亲回家换锯条时,不但带回了三块钱,还带回了一个新瓷盆。这瓷盆褐色釉面、口阔一尺、深约五寸,很适合猪娃进食。我从来没见过父亲这么大方、这么开心,也没见过这么光漂亮厚实的食槽,高兴地举着瓷盆转着圈跳跃,喊道,哦哦,有食槽了!有食槽了!猛地,哥急头急脑地背着书包,从门外闯了进来,问,食槽?在哪儿?
我被他一撞,“啪”地一声,瓷盆落地开了花。
打破瓷盆的那一刻,气氛凝固了。我知道,一顿暴打是免不了了。
突然,娘笑着说了句,事事如意,岁岁平安!这俩娃怕是要带来好运哩。父亲艰难地笑了,脸上的肌肉都打不了褶子。事情就这样囫囵着过去了。
娘的话真的很应验。父亲不但每月按时领了工钱,还给猪加上了麸皮。黑娃从没见过细食,现在有了麸皮拌草,就像人的饭碗里放进了肉臊子,吃得更欢实了。
入冬的一天,我在街上碰见了茂盛叔。他用手拃了一下猪的长度,又使劲按了按它的背脊说,你小子喂猪很在行的嘛,到了腊月,应该上了一百二的。我高兴地猛拍了一下黑娃的屁股,猪一惊,一股潲水就喷了我一腿,惹得茂盛叔哈哈大笑。
看着黑娃窜节节的生长,娘也乐得不可开支。给猪喂食时,她经常会用手摩挲猪的脊梁,看看猪膘厚了没、又长长了多少。黑娃对我娘的声音、脚步很熟悉。娘来了,它会一改平时的慵懒,触电般从窝里跑过来用嘴拱。娘的手指从它身上划过,它就平展展的躺在地上,尾巴卷成一个圈,哼哼唧唧地甩花样儿,知道怜爱,很通人性。
下
一场大雪过后,冷风把人吹得吸溜吸溜的。父亲干完了学校的活,邻村木匠大头找来说,公社收购站有一处大活儿,问愿不愿意去。父亲一拍大腿说,去!哪有不干活的匠人。第二天早早地收拾了家当,就赶去了。
收购站准备搬迁新址,派给父亲的活儿是割门窗。这天,收购站主任*胖子过来闲转。他仔细地看过父亲和大头的手艺后,对父亲他们的手艺和干活进度大为赞赏。趁*胖子扭过头,大头用手肘撞了一下父亲说,*主任赞念咱哩,你就不想把你的猪交了?父亲恍然大悟,撒步跑出去买回一包宝成烟,递给*胖子说,*主任,我、我家有头肥猪,你看……*主任长得白胖白胖的,但是没有胡子,脑袋上头发也很稀疏,远看近看都像三毛的徒弟,他摆了摆肉呼呼的小白手说,想交就拉来么,啰嗦个啥劲?听到主任的承诺,父亲就像得了天大的恩赐,领到了皇帝的圣旨,当天下午就火急火燎地回了家。
他娘,年跟前交猪难着呢。*主任答应咱了,父亲说。他的声音虽然低低的,但分明压抑着难以掩饰的自豪。
娘问,能靠住?
父亲说,人家是大人物,一言九鼎的。
娘说,明天是腊八,讨个吉祥。那就去吧!
父母做这个决定的时候,我正在门外溜雪。但走进屋后,从他们的神情里,我感到黑娃的身上将要发生些什么。果然,晚上睡觉的时候娘问我,想不想吃肉、想不想穿新衣,还问我想不想上学?我蒙住被头装睡,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些看似浅显,实则深奥的问题。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黑娃要走上断头台,而大人们也早就盼望这一天了。
黑娃的命运已成定局,但一想到黑娃就要挨刀子了,我就难过的翻来倒去睡不着。因为在乡村,我曾经无数次地目睹了一头猪一刀一刀变成猪肉的全过程。朝夕相处的依恋和感情,我们谁都把黑娃当成了家里不可或缺的一口人。可不杀不买,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第二天,公鸡还没打鸣,娘已悄悄点燃煤油灯,开始烧火了。苞谷杆落过雪,浓浓的黑烟呛得娘直咳嗽。我睡眼朦胧地被父亲叫到了灶屋里,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父亲说,多煮点好食,让猪吃饱点,今天保准卖个好等级、好斤两。”我不想这么多,只想给黑娃再尽一份心,就往猪食里多倒了些米糠、麸皮。火苗吱吱舔着锅底,不一会儿,锅里的猪食就咕咚咕咚地冒起了白泡。
喂过猪,我就准备和父亲用架子车拉着猪上路了。可是要装车时,黑娃却躲在窝里不出来,任家里谁怎样召唤,都是不挪脚。站在圈栏外,只能看见它呼着团团白气的*瓜嘴。无奈,娘拍拍我的头说,还是你来吧。我跳进猪圈,和黑娃对视了一阵儿,就牵住它脖颈上的绳子,把它领了出来。黑娃的脚步很慢,但不再胡蹦乱跳,父亲顺顺当当地把它推上了架子车。
那是个雾蒙蒙清冷的早晨,墙角、瓦槽、路边尚有积雪未化。路上行人稀少,但设在小河岸边的生猪收购站墙外,却有一群等待交猪的人们。人喊猪叫,屎尿遍地,
约莫八点钟的时候,*主任推着崭新的飞鸽车子出现了。等待的人群,呼啦一声就围了上去。*主任叮铃铃打着车铃说,闪开闪开!十点后收猪。人群无奈地裂开一条道,威武的*主任就过去了。看着满地的猪屎尿,父亲无奈地拍拍胸膛叹着气,等到十点,猪把吃的东西都拉完了,斤两上不去,连料都白搭了。他跑到收购站去找*主任。*主任斜偏着脑袋正在刷牙,满嘴的白沫子都流到了下巴上。父亲说,主任,我把猪拉来了。*主任仰起头继续刷牙。父亲又说,我是李木匠。交了猪,我还要给咱割门窗哩。*主任突然仰天一个喷嚏,纷飞的白沫落了一脸。他怒斥道,你是李木匠有啥了不起,我不认识你!父亲默默地走了出去。
十点钟开始收猪了,大家你争我抢都怕落下了,但距离我们只有两家的时候,收猪却停了。父亲瞅着满地的粪尿,一时慌了神,就又跑到*胖子跟前哀求说,*主任,收了我的猪吧?那声音没有一丝刚强,纯粹是哀求。*胖子收了做记录的夹子问,猪在哪?父亲诚惶诚恐地把他领过来说,就这头。*胖子歪着脑袋,半迷半醉地瞅了瞅,嘴里骂道,就你这瘦猴猪,毛毛扎扎地还想交?飞起一脚,猪嚎叫着就跌翻到冰河里了。那时我正给猪挠痒痒,见*胖子这样,气愤极了,站起身就一头撞向*胖子的大肚子。*胖子猝不及防,哎呀一声,脚下一滑,也肉球一样向河里滚去。
站在河岸的父亲惊呆了。他迅捷地扑过去,抱住了*胖子的腰。
猪在河里惊恐地东奔西突,我抓不住猪链子,就跳进了河里。河并不宽,热天是我和小伙伴们撒欢的乐园,但此刻结了薄冰的河水,冻得我牙齿都合不住。*胖子和他的会计站在河岸用土坷垃砸我,父亲不敢发怒,也不敢打他们,只是阻挡,甚至哀求他们。那一刻,我恨透了父亲!很看不起他那样的没骨气。我气得放声大哭,弯下腰拼命地向上撩水。河水泡胀了我的棉裤,浸湿了我的棉袄,也让*胖子尝到了冰水的滋味。在大家的斥责声里,*胖子们落荒而逃。
等人把我和猪救上河岸的时候,四下已不见了父亲的踪影。呼呼的西北风吹着尖厉的号子,我哭泣着,搂着黑娃的脖子,一瘸一拐地走在狭窄的河堤上。由于惊恐、寒冷和饥饿,黑娃和我瑟瑟发抖,我们相依相伴,恓惶地就像一对患难的兄弟。我每迈出一步,裤子上的冰喳就卡啦卡啦地跌落在雪地上。那小小的冰喳,珍珠般发着冷硬的光彩,可我却看不出五彩的颜色和晶莹。
二娃子,二娃子!父亲从收购站所在的镇街踉跄着跑了过来。他额头冒着热气拉住我,递给我两个麻纸包着的油饼,又笼了一堆苞谷杆火让我烤裤子。我不吃油饼,也不想跟他说话,扭头坐在了一边独自哭泣。
父亲狼狈地把头低在裤裆里,拨拉了半晌柴火后,突然问了句,不想念书了?
……
念书,就能跟*胖子一样当主任。
……
父亲见我没声响,咽了一口唾沫,就自行把官又加大了一层说,念书,还能当管得住*胖子的官呢。不交猪,拿啥去念书?
父亲还不到五十,头上已生满华发,手背上的血管暴突蜿蜒。他这么大的心劲期望着啥呀?我默默地拿起了麻纸上的油饼。烧过的苞谷杆只剩下一堆暗红的灰烬,在那温暖的、掺杂着猪屎猪尿的氛围里,我听到了镇上小学校传来的琅琅的读书声。
老六,坐这儿干啥呢?突然,身后传来了邻居二伯的声音。我扭头一看,县里当干部的二伯和一个矮胖的人顺着河岸走了过来。父亲尴尬地笑了两声,站起身给二伯说了前因后果。那个矮胖的人发了言,收购站怎么这样对待农民?走,看看去!二伯赶紧说,哎呀!忘了介绍了。这是咱县上的牛主任,今天来镇上检查工作的,算你碰巧了!
到了收购站,牛主任问*胖子,这么大的猪咋不收?*胖子张口结舌,支支吾吾。牛主任背着手训斥道,年要到了,不多囤几头猪怎么行?听说你还打农民,是想破坏养猪生产,还是想打击农民积极性?*胖子倚门而立,大肚子忽闪忽闪地起伏着,直在冷风里擦汗,而会计也早引着父亲去交猪了。
事情顺利得让人有些费解,但又是那么地真实、那么让人感动。过完秤,黑娃被吆进了猪圈里。我给脚下垫块砖,泪眼婆娑地站在圈墙边向黑娃告别。我抚摸着黑娃的脊背,黑娃痴痴地盯着我,我们无话可说,又都不愿离开。父亲蹲下来,无言地给我整理衣裳,我啜泣着说,爸,咱不交猪了,把黑娃牵回家吧?父亲不语,背起我就朝门口走去。我又说,爸,我不想念书了。我挣扎着想往下溜,父亲的手就像一把铁钳紧紧地箍着我的双腿,我无计可施。他的步子很快,我的话就像是穿耳风,吹过了就没了踪迹。
趴在父亲背上,我无声地哭了起来。
除夕之夜,爆竹浓浓的硝烟挟裹着肉香与酒味,在村子里四处飘荡。杀了猪的人家,合家团聚,炒菜吃肉,高声谈笑,一片繁荣升平的景象。娘炒了一桌菜,父亲邀来茂盛叔,两人吆三喝五地也都喝醉了。要在平日,这种坛立人倒的景象是不会发生的,娘知道该怎样拿捏。但今年不同,一是我开年要上学了,是家里的大事情;二是娘想让父亲长舒一口气放松下。吃饭前,娘从柜子里翻出我和哥哥的新衣新帽,让我们试大小。我没心情吃喝也没心情试新衣,悄悄躲在了猪圈里。娘唤得越紧,我躲得越深。怕家人发现,我还在眼面前挡了一束玉米杆儿。听着外面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心里空空一片,但黑娃留下的熟悉的、亲切的气味却令我感念不已、忏悔不已。
第二年开春,我如愿上了学。后来,初中、高中,直至考上了大学。填报自愿时,我未和父亲商量,*使神差地就报了农业大学的畜牧兽医系,毕业后顺理成章地进了某饲养基地,成了一名给猪牛羊骡子马看病的兽医。读书的过程和结果,就像是一个远行的人,最初设定的目标很高远,但跋涉了一大圈,临末却又回到了起点,并未按照父亲设定的那样成为干部,细想起来多少让人有些尴尬。不知道当父亲明白这一切时,会不会失落和后悔。可是我又想,如果没有黑娃,如果碰不到牛主任,我的命运也许与今天完全不同,恐怕连成为给猪看病的兽医都不可能。故此,心底还是相当的踏实。
我离开家后,父亲养猪的工作一直未停止,一头、两头的没停歇过。改革开放后,粮多了,市场放开了,规模竟愈来愈大。一次,我回家探望老父。父亲指着有百十头规模的猪场对我说,庄稼人离不了猪。猪,能成就人哩。我劝他安度晚年,别再劳神费力了。没想到他反而邀我回家和他一块养猪,并一脸严肃地同我讲了他的规划和设想,让我倍生感动。看来父亲对我上学前放猪,上完学后给猪看病的现实并不反感。也好,放下了包袱,我们就都能轻松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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