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住西河镇马营村的农妇秋香,最近摊上了一件大事!在她三十五岁的人生中,除了做姑娘上轿出嫁,坐月子生娃等算得上大事,再没有比这件更大的事了!秋香百爪挠心,咋样想都想不出主意,情急之中,就给在外打工的丈夫铁牛打电话,要他搭车回来商量,看看这事咋办。对于秋香来说,衡量事情大小的标准,就是看自己能不能做主。但凡自己能做主的事,再大也不算大。很明显,秋香遇见一件做不了主的事。
马营村位于有着“米粮仓”之称的关中道上,是个小村子,虽然叫马营,但村里却连一匹马都没有。村人闲来没事,喜欢探究家乡昔日的辉煌。这个目下没有马的村子,不等于以前没有马;现实中没有马,也不等于村民心里没有马。或许那些马还成群成批的,否则怎么能叫马营呢。有马的日月固然可能驰骋纵横,没马的日子却也实实在在。故而,马营村的许多青壮年男人,都在外做着打工的营生。秋香的男人铁牛也不例外。
打电话是秋香今年学会的本事之一。春天时,村里来了电话局的人,给村民做宣传,说装了电话,就能少跑路多办事。有时候去办事,人进不去门,电话却能进去。这样的说辞让人很动心,于是花钱布线装机,秋香家就有了电话。这东西就是神奇:一串数字拨过去,对方就知道你要找谁要说啥。那些在外打工的人,也可以抽空蹭了工地的电话,或者花费五毛一块钱,在公用电话亭里打回家里来,看看老婆孩子在做啥,问问家里的大事小情。可以这样说,有了电话的马营村,约等于有了马。
除了电话这匹马,秋香家还有一群猪羊鸡鸭。这些畜生,是她作为家庭主妇的日常功课,彼此间关系十分密切。一日数餐,喝水喂食,她顿顿要伺候它们。它们呢,则以各种形式,比如蛋奶肉一类,供应人的口腹之欲,为秋香换回钱来,让她在经济社会中拥有自己的话语大权。搁在平日里,秋香一大早起来,第一要务就是去喂猪饲羊,赶鸡鸭出栏。今天,却因为有大事横在心头,她昨晚一宿也没睡好。若要问到底是个啥事?秋香却不想说。这么大的事,咋能随随便便就说呢?她得等铁牛回来了再说。在秋香得自爹妈的家教中,大事不可随意妄言,否则就是一种亵渎。
然而,大事一类,因为庞大和影响深重,显然也不是随便就能捂进肚子里的。清早起来,在前院后院几进几出,忙完那帮牲畜们后,秋香就觉得似乎有些捂不住。她甚至都没心情做饭了。不过转念又想:本来这事儿就亏着宝贝儿子,如果他放学回来没有饭吃,那岂不是更亏了?这样想着的秋香,就觉得还不能随意发脾气撂挑子,打起精神走进厨屋,拾掇锅灶了。简简单单地做一顿,先把肚子哄住算了!秋香想。此地农村,习惯跟着日头过活:饭吃两顿,活干三晌。如果随意节省一餐,肠胃就有半天的时光不见米面,委实不是可以轻易熬过的。
做着炊事活儿的秋香,整个人都蔫哒哒的,像一株被霜打了的茄子。那事儿就像舀水的葫芦瓢,好不容易按下去,稍不注意又浮上来了。想起它,舀水时水葫芦瓢差点磕碰在锅沿边;想起它,切菜时差点切了手指头;想起它,炒菜时油都冒过烟了,她才急忙把菜倒进去。
好不容易做好了饭,儿子就放学回家了。吃了第一口,那小子就吐舌头,埋怨说他妈把盐搁多了!秋香抄起筷子,尝一口,“呸”一下吐了出来,不好意思地笑,“妈今儿个把卖盐的给打死了!”儿子白了她一眼,表示对于当妈的这种陈词滥调式的幽默不感冒。毕竟是十二岁的大孩子了,已不是一句淡话就能忽悠住的了。秋香笑了:每个当妈的,没有不对儿子智慧的增长表示欣慰的。
白眼这种东西,也是因人而异的。这眼要是搁在别人白过来,比如说娃他爸,铁牛,秋香肯定不悦意,非得给他白回去!或者少不得和他吵闹,理论一番这白眼中各种可能的轻蔑含义。然而,这白眼儿是儿子给过来的,秋香就很深明大义,好像一位高师,分分钟就看清了这白眼中的意思简单明了:不就是想吃炒鸡蛋嘛。秋香随即安抚被盐渍了嘴巴的儿子,“妈去给你炒两个来!”
当即小跑进后院,到鸡窝边一探看,刚好就有几只鸡蛋躺在那儿!秋香两只手像五爪龙,一伸,一盘,鸡蛋们就被她俘获于掌心之上了。匆匆进厨房,挑出两只个大皮净的,又把其余的放在蛋架上。磕蛋,徒手掰开蛋壳的缝儿。打破壳的两只蛋,像两朵*亮的果子,各睁着一只眼,静静地卧在白瓷盘中。秋香最不愿意想那蛋*中的眼睛了,像是朦胧的鸡仔似的,让人心疼得很。那鸡仔要是一只公鸡或母鸡,随便在村里田边刨几个月吃食,长大了就能卖更多的钱。秋香是典型的农妇思维模式,一笔笔账算的是最朴素的农家日月。
说到吃鸡蛋,秋香就只愿意给儿子吃,儿子吃了才是真吃了、落下了;别人吃了就是糟践东西。这别人就是儿子以外的所有人,有时也包括秋香自己。除非实在嘴馋了,秋香一般不打鸡蛋的主意。但要让秋香想个荤腥,也不是容易的事,因为这媳妇儿自律得很,自己定的规矩,首先规矩的是自己。
油香在锅里飘起来了。刚刚还是彼此独立的生命体,这会儿却被搅和在了一起,倒进油锅,膨胀出*与白的溶合物。秋香立马就像来了灵感的诗人,联想起那件心事:咋和这鸡蛋这样似像?两个娃嘛,本来应该各归各家,却在公家那里变成了一个?哦,不,好像还不是一个,是变成了和以前不一样的两个。
现在,自己家的这一个就在面前,穿着宽大的校服,低着头吃饭。然而仔细一想,又仿佛不是那一个了。“王八羔子把我儿弄得不是我儿了!”秋香想得着气,在心里狠骂,却又不知道该骂谁,假想敌一会儿是个小姑娘,一会儿又是个笑眯眯的领导。她觉得好像被人偷走了东西,又仿佛硬给还回来个什么。这种感受,应该类似于文化人被侵权的那种,但又似乎不是。秋香说不出,也不便对着儿子说。儿子太小了,当妈的不忍心让他知晓这样残忍的事。
堆了两只油炒鸡蛋的白瓷盘,被放在饭桌上,满足了儿子的食欲。对于秋香家来说,这是一种具有象征意义的伙食标准,有着被当做贵客的待遇,也有当家作主的意味。那儿子就着鸡蛋,吃完了两只馍,高高兴兴又上学去了。被捂在肚子里的秘密,追魂夺命一般烦乱着秋香。她去后院照看了三回猪羊,又去村口上瞭望了两回铁牛。后院的猪羊被她的殷勤察看弄得不知所措,不吃食了,停下来,关心地抬起头,“咩咩”“哼哼”地和她打招呼,想知道女主人究竟遇到什么坎儿了?秋香却不和它们说。毕竟是畜生呀,看得了人的脸色,听不懂人话呀。
秋香在屋里待不住,第三回走出大门。这一次,她要去崖畔上等着铁牛。她提了一只大笼,想顺便在附近的庄稼地边给猪羊薅点草。手里有活儿干,心情好多了。她想起娘家爹说的话,“着慌带忙,不如砌墙”。砌墙是个压性子的活儿,做泥水匠人的爹最喜欢以此排遣烦恼。铁牛进城打工,做的也是泥水匠。秋香不能砌墙,拔拔草止心慌也是一样的。拔草是一项多么好的活儿呀,就像各类运动、工作中的自由活动,可以随意打量附近坡地里的果树、庄稼。
其时正是深秋,果色红艳,香味扑鼻,各类结缀了果实的草木类,都在散发着淡淡的香气。秋天的乡村,本来就是香喷喷的,有着各种成熟的味道。三十五年前,秋香的父母早已领悟了这一自然法则,给女儿以此取名。这种想法,平时也使秋香觉着有些惬意的,但现在并不觉得有多美丽。
道旁一株两株的葵花盘,周围的*巾瓣已经枯萎,硕大的头低低地垂着,非常同情秋香的遭遇,理解她满肚子的委屈;还有那些田野里的玉米,也都静悄悄地,耷拉着胡须子,好像也知晓了秋香心里很难过。
城市像是个吸人器,村里有多少人都被吸到城里去了。和秋香交好的春梅、红燕,也进城去了。要不是儿子在镇中上学,秋香也不想老呆在村里边。现在的村庄草盛人稀,薅点草容易,找个人说说知心话难呀。不一会儿,秋香的大草笼里就塞满了碧绿的各色鲜草。如果猪羊看见这些,必定兴高采烈。这都是它们稀罕吃的玩意呢,莎草子、刺槿叶、打碗花蔓儿,还有节节草。有些浓绿的草汁液,把秋香的手心手背都染了,她并没有护佑双手的意思,只是把沾染的草叶儿、泥土屑拍拍净,侧腰横胯,提着一只大笼,脚步“踏踏”地回家了,样子像是和谁赌着气。
一进屋,刚一放下草笼,铁牛背着一只挎包,跟脚也进门了。秋香撇嘴:“你像神仙,真会掐点儿,指望着你顺路提笼呢,就是靠不住!”铁牛顶嘴,“谁知道你在地里呢?我要不回来,你还不拔草了?这天,把人热死了!”秋阳矫烈,他走得满头大汗,分外不满意当老婆的一身骄横,没来由就拿他撒气。马营村距离班车站还有二里路,每回下车,铁牛都是跨着大步子小跑回家的。要铁牛提草笼,并非是拈轻怕重,其实是农妇秋香向男人撒娇示爱的意思,类似于城市女人逛街时非要男人背着包包。然而,一看男人有些暴躁,无法细解风情,秋香就觉得不妥了,立马就服软了,眼色活泛地赶忙去院子里给他舀水洗脸,又赶紧给端茶倒水。憋在心里的大事,虽然已经冒到嗓子眼,却被一团柔软的舌根压在唇齿间。
秋香先把茶壶烫一遍,把茶碗烫一遍,然后抓起一小撮茶叶,丢进茶壶里,擎起暖水瓶倒进去。干燥的茶叶,猛然遇见滚烫的水流,滋起一小片水泡沫子,随即自生自灭,湿润润地下起茶汤来。铁牛开始一杯杯地斟茶自饮,那一身骨肉架子,有力地坐在凳子上,坐出一堂屋的阳刚之气。这气息又很快被秋香觉察到,她一下子褪去昔日独撑门户的生硬,变身温柔主妇,以柔克刚,笑眯眯地细问铁牛行程。得知男人还没有吃午饭,就急忙抓起面盆和面去了。关中大男人,生就一张面口袋样的肠胃。不拘什么样的山珍海味,都抵不上一大碗自家媳妇做的油泼扯面。
男人喝着茶解渴歇乏,秋香揉着面展现温良贤惠。趁着这种亲切友好氛围,秋香肚子里的大事终于脱口而出:“娃他爸,你的儿都不是你的了!”她语气上尽量和丈夫同仇敌忾,行动上同时就抬手拭泪,营造出一丝情动于中的景象。铁牛有些木讷,对媳妇的这一番怀柔之策明显理解不够,宽泛地安慰:娃子大了嘛,淘气免不了,你不要和他一般计较。秋香眼见男人的角色表演不到位,却并不检讨自己的词不达意,瞬间又变出一副悍妇样,出恶声抢白铁牛:“你个笨怂!我生的儿好着呢!是派出所把咱儿弄得不是咱的了!”
年轻两口子,哪里有真的骂?骂里边其实都带着一股蜜,诱惑着蜜蜂去采它。铁牛于是真的去采蜜,他憨憨地轻笑,起身去捏秋香的脸,歪着头坏坏地问:不是咱的儿,那会是你和谁弄的儿?铁牛早看出儿子是自己的种,之所以这样问,无非是表现一下男人的自豪。秋香不容清白贞节被玷污,一只手掌粘满面浆,复仇一般打压过来,要铁牛的狗爪子立即滚开,释放自己被当作猎物的半张脸。遗憾的是,这只掌并非真的黑沙掌,功力十分微弱,非但没有解救下被捏变形的脸面,连自己也被一双大手攥住,稍用力一拉扯,秋香连人陷落,被敌*铁牛怀拥臂抱,押解到卧房去了……
门外,一只*花狸猫,不满意睡梦中被主人从床上掼下来,“喵喵”地叫了几声,跑步表示抗议,随又蹑手蹑脚,悻悻地卧到了厨屋一只盛放麦秸柴禾的笼里去。那只青黑釉面陶瓷面盆里,面粉刚刚和水流亲密接触,沾粘成粗糙的块状,等待着那一双巧妇之手,将其揉捏成光滑的团状。
……再从敌营被释放出来,秋香文雅多了,不再是一巾帼英雄,而像是一个低眉顺眼的小丫鬟儿。她轻轻地去揉面团,像是耽搁了什么功课似地,分外用力。刚才,就在两*约定俗成的交接仪式上,她已经把压在舌根的大事,成功地吐给了铁牛。进屋时沾着面糊的两只手,揉揉搓搓地净掉了大半,只偶尔在手腕处,还遗留有些许痕迹;另有些白色印痕,印在敌将铁牛各个容易被袭击的部位,比如嘴上、耳朵,甚至寸短的发型里,还有一些隐藏在他一道蓝一道白的体恤衫上。大事,就要选在合适的时候交办。秋香想。
铁牛呢,也交办了自己的大事。离家两月余,他回家来想的第一件事就是爱秋香,即使饿着肚子也要先爱她。现在,他的大事办好了,目的达到了,身心舒坦至极。知恩图报的好媳妇秋香呢,让办了大事的铁牛休兵停战,等待给养。铁牛很听话,对秋香无限敬爱,毫无反驳,并在她的指令中“呼呼”地睡着了。那只*色花狸猫,轻轻巧巧从门缝溜进来,跳上床,偎依在铁牛身边,酝酿着一肚子“咕噜咕噜”的情话,好像秋香版的续篇。
秋香本源的情话,应该是一部实实在在的叙事篇章。几天来,那件窝在心里的大事,是这篇情话的基本框架;段段落落过渡时,点缀些必不可少的儿女情长。原来前几天,村长通知秋香去派出所更换户口本。在人来人往的户籍室内,秋香一眼就发现自家本上的儿子错了!首先是名字不对头,接着又发现这儿子平白无故长大了4岁!她的儿子叫“盼”,户口本上却写成:豪杰。谁不乐意当豪杰?但豪杰岂是轻易当的?公家为啥给儿子改这名?为啥还大了4岁?秋香当即向户籍警提出。
户籍警是位小姑娘,扎着马尾辫,一张娃娃脸。听到有人质疑,小姑娘毫不含糊,马上在面前的电脑上查阅了起来。一会儿,娃娃脸抬起来,然后很认真地告诉秋香:电脑上没有错。秋香弄不明白:电脑没错,本本上不对,那是谁错了?户籍警也茫然。秋香趁机建议,让她改过来。户籍警有些为难,说这事她做不了主。秋香不信她的话:明明看着是你打印的户口本,让电脑把我儿弄错了,咋说做不了主?难道你光负责出错,不负责改错吗?户籍警对秋香的指责有些生气,声言这不是她弄的,老底子上就是这样的。
所谓底子,就是原生态的证明;老底子,或许就是原生态的平方。底子之郑重,相当于准绳一类,不能触碰。户籍警人虽小,但做事有板有眼。面对秋香的泼妇气势,虽然觉得被人找出岔子有些羞怯脸红,但想到前辈的教诲和书籍上的案例,觉得不能掉以轻心:万一有人钻空子,为了不可告人的目的,想来篡改孩子的年龄姓名呢。秋香听明白了小姑娘这一份不怀好意的揣测,大声说:天!我就这一个宝贝儿子,从来没想过要改他的名字呢,是你们先把他的名字、年龄改了。户籍警有些难堪,妄图找人救驾,十分原则性地对着毫无原则的秋香说:你如果有意见,得找领导反映去!
一听要找领导反映,秋香有些慌神,气焰顿显萎缩:她被一个小姑娘震慑住了。不知道怎么回事,秋香和大多数平头百姓一样,每听到“领导”二字,立时觉得有些玉皇大帝驾临人间的感觉,不由地就有些犯怯。但想到古时候不是也有民妇拦轿喊冤嘛,那拦的肯定也是领导的轿子。再说,这是关乎儿子的事情呀,咋能轻易不管呢,咋能轻易认怂呢,就决定接受户籍警的建议。
秋香遵照指点,走出户籍室,来到二楼靠里边的一间房门前,上面有牌子写着“XX所长”。她给自己打气,硬着头皮去敲门。好不容易壮胆敲开了虚掩的门,情急之下,她自身的话语表述系统却出现了故障。等她颠三倒四地把话说清楚,领导却有些失却耐心了,他威严地看着她,用两句话简短而总结性地处理她的问题:你这样的事情不奇怪。这一句是针对她的少见多怪。然后又说第二句:要改正也容易,医院的出生证明拿来给户籍员就行。秋香急得要哭出来:天!我这儿是在自家土炕上生的,接生婆帮的忙,医院,哪里来得出生证明啊。领导表示,这样他也没有办法了。如果拿不来原始的出生证明,就没人敢随便给她办事了!
要一个老实人去拿莫须有的东西,简直比杀了她还难受。秋香的眼泪下来了,“如果是咱俩错了,不管错成啥样,就是大了10岁20岁,都不球管它了,但这是儿子的事呀。”这是秋香对铁牛倾诉的情话内容之一斑。这段话看似直白无情,实质上情意绵绵。爱一个男人,最可以不加掩饰的表现就是爱他撒的种子。秋香把儿子置于一切之上,其实就是把铁牛放在心尖尖上。或者说,秋香和铁牛爱着儿子,就是爱着彼此。在自家屋里,秋香连说话也云淡风轻:“医院证明,当初不就是在这个房间土炕上生的儿嘛,”话音未落,秋香铁牛都“扑哧”笑了:哪里还有什么土炕?五年前,秋香家翻盖新房,一茬子平房拔地而起,早已替换了土坯木架房。土炕呢,也被打烂当了土肥,上了庄稼地了;现在的卧室内,早换成宽大的木板床了。再想想村里那位接生婆,一辈子一把青铁剪刀当家,经她手出世了多少人呀。铁牛和儿子都是老人引上世的呢,每回谢承的礼行,不过一包茶叶和一盒点心。而今,老人家已作古十年了。秋香铁牛无限感慨,情话里又生发出一份人世风霜。
这份风霜里,也有事关儿子的那一缕。是的,儿子是一株生机勃勃的苗子,现在上学,长大成人后要娶妻生子。如果名字和年龄都这么错着,还怎么在社会上立足?不管户口本上如何,铁牛和秋香真实的儿子,今年秋季开学刚上初中。在西河镇中学这所乡下学校里,儿子学习用功,成绩优秀,是两口子的骄傲和希望。大名儿为“盼”的儿子,即使将来乐意当“豪杰”,也断没有一下子长4岁的道理呀。
记得前两天在派出所时,旁边办事的人群中,就有见多识广的高明者给秋香指点:这一错,这孩子就相当于毁了!现在这年代,哪还有比同龄人大4岁的同学?!不光以后升学受影响,估计将来当兵、就业也不好弄了!户口本白纸黑字,啥时候都要照着看,时间久了谁能说得清?这番话,一下子打中了秋香的命门,好像儿子已经真的在被人毁害一样。她把这份担忧和铁牛在床上分享,两个人都觉得:弄个儿子容易,养个儿子真的不易!
感叹之余,两口子床上定计,决心不惜本钱,为儿子正名正身。具体怎样做?两人眼下都没有可行的办法。秋香呢,眼巴巴望着被爱意笼罩的男人,希望他想出一个锦囊妙计,一下子化解了儿子的灾厄。铁牛呢,本来力气就比主意多,这会儿又被瞌睡侵袭着,假意闭眼思考,不一会竟然真的“鼾声如雷”。秋香有些哭笑不得,伸手拍打了两下牛背。又觉得这养儿子的人不容易,果断中断了对铁牛的情话直播,让他睡去;自己翻身起来收拾好,拍了拍手,去做饭了。
择完葱蒜,又把面团揉了揉。秋香最后在上面狠狠地拍了两下,那架势好像是要叫醒睡着的铁牛;然后盖上抹布,再一次让面团饧着。对于和面的女人来说,对待一团面的态度,基本上可以看出对吃面人的心意。情浅意薄,和面的手法就粗枝大叶,潦潦草草;情意厚重,揉面时恨不得揉十八遍,遍遍都揉出一团团的光面来。铁牛真的醒来时,贤惠媳妇秋香呢,已经麻利地动手扯起了面。她赶在战士休整期间,顺利完成了做饭重任。当细白柔韧、宽布带一样的面条捞出锅,卧在大老碗中,当“刺啦”的油泼辣子葱蒜末儿的香气飘散时,铁牛就像一位整装待发的战士,精神抖擞地坐在小餐桌前。红色辣油沾染的面色,分外地诱人。这世上,原来有许多事情,比饿着肚子干大事要有生趣得多!铁牛一副饿牛馋食的模样。
“吃饭不吃蒜,味道减一半”,这是吃面人的口头禅,铁牛也不例外,吃着面条,一只只味道香辣的大白蒜,被他蚕一样咬烂咽下了肚。在这样美味的人间烟火中,谁能不爱着这生动劳累的人世间?谁能不想法设方给爱着自己、或自己爱着的亲人们一份安然和周全?铁牛享受了秋香的爱和面条的美味,同时给足了她作为主妇所期待的表扬,然后,两口子在饭桌上,又把儿子那件大事的前因后果细捋一遍,想找出其中种种不合人愿的悖扭,然后好想办法把它扳正过来。
“这事儿得寻人呢,”放下饭碗,铁牛郑重地说。秋香问,“寻谁呀?谁能办事么?”两口子互相启发,顺着寻人办事的思路,一点点往下铺展,像是一对准备攻城掠地的夫妻兵,十分艰难,却又坚定地朝着解救儿子的目标迈进。两个人商量来商量去,最终铁牛拿了主意,准备去找邻村的某位三舅,据说他的外甥儿就在西河派出所当领导呢。
说走就走,铁牛是个利索人,说话间就推出了摩托车。秋香想跟着一块去,一个是家里那群名为猪羊鸡鸭的畜生们不让,再一个是铁牛不让。畜生们说不出自己的理由,铁牛却有理由奉上,说这种寻人说话的事,咋好随意声张呢。人越多,事越乱。两个人在当面,三舅有话也不好说。秋香想想也是,不去了,让铁牛一个人带了两样礼行,一大包茶叶和一条烟,装在一只密封性较好的布袋里。她照常去忙活家里的活计,等着儿子放学,更耐着心性等丈夫的消息。
天擦黑的时候,铁牛终于回来了。秋香急切地跟着他推车进屋。正在里屋写作业的儿子,闻声跑出来,和老子打招呼。铁牛和儿子打闹着表示亲昵,让秋香把他带给儿子的礼物拿来,演绎出一副老牛妈舐犊情深的样子。看看爷俩腻歪得差不多了,秋香支开儿子,和丈夫进了另一间屋。
屁股还没挨着凳子,铁牛开口了,说:好不容易见着了三舅,也和领导外甥通了电话,对方还是那口气,要原始的出生证明,否则很不好办。秋香心一沉,又听铁牛说到,三舅可给出了主意,让给人送点东西,想想办法,或许事情就能办了。三舅的言外之意就是要花钱办事。秋香问:得花多少钱?铁牛说,三舅也问了,大概得这个数,说着,伸出一只手:块!这大大超出了秋香的预期,她心一凉,嘴一撇,生气地说:“是他们先把咱儿弄错了,凭啥改回来就要花恁多钱?!”一面埋怨领导心太黑,一面又觉得铁牛不会办事。要是让自己去亲见三舅,事情必定不会如此,也就是20个鸡蛋和一箱奶或者一盒糕点的人情,最多就是两条烟的事嘛。秋香说。
铁牛有些急躁,说:“现在就是这世事么,不管谁去见谁,事情都是一样的。你去了还能咋?跟人磕头下跪么?再说,这事也不是三舅就能办的,他也就是传个话嘛。”铁牛对媳妇的无端指责有些不高兴,自己在三舅家里陪着笑脸,说了半天好话,眼见得事情有眉目了,要上道了,却被秋香“一票否决”。他除了生闷气,更多的是没主意了。
两口子话不投机,不说了,于是拿着新旧两个户口本,轮番地看。旧本上面有自己的儿,新的本子上也有个儿,却不知道是谁家的?或许是个没家的?或许人世上就没有这样的儿,只是自己的儿变的。两人觉得,把弄错的儿改回来就要花这么多钱,实在有些不甘心。铁牛的钱,秋香的钱,都是一点一点的汗水换来的,是准备花给儿子的。但果真这样花出去,总像是被贼娃子偷去了似的。
就在两人一筹莫展时,秋香忽然有了主意,说前一阵村上停电了,有人给热线打了个电话,结果当天就给送电了。“我们也打个热线电话么?”秋香看着男人问,又像是建议。铁牛不置可否,想了想说,“这事电话里说得清么?打电话能办事么?”也像是问自己,又像是问秋香。铁牛真实的意思是:他毕竟已经找过三舅了,对方答应给办事嘛。如果打电话,他觉得有些背叛了三舅,还担心事情搅*了。
秋香却不管了,她心里涌起保护儿子和元钱的双重意愿,脑子思维飞速运转,突出的表现之一就是知道如何权衡取舍了。块钱和儿子,她一样都不想丢。秋香在一堆纸片里寻找昔日记下的热线号码,并按照那个号码拨过去。奇怪,刚学会打电话那一段,看到谁的号码都想记下来,谁说个有用的号都想记下来。这不,派上用场了。值班员记下了秋香儿子的事情,让等着明天上班后,派人和她联系。铁牛和秋香,几乎一个晚上都是忐忑的。一会儿觉得这办法不妥,一会儿又觉得除此别无良方。
挨到第二天吃过上午饭,有个自称热线记者的人给秋香家打电话,核实她儿子的事情。秋香这么多天,第一次被人主动关怀,被问及丢失的儿子,眼泪和着话语,一下子倒进电话的话筒里。这个可怜的女人,不光把儿子弄丢的事说了,一着急还把派出所和三舅的事也说了,尤其是三舅要钱的事情。话筒问她:“你三舅要你的钱,去给你找儿子?”看来,秋香的语言表述系统再次出现故障。她生气地说,“我家没有三舅,是西河派出所领导的三舅!”话筒惊讶了一下,然后给秋香说,她的事情很典型,他们会尽快和市局联系,有问题让她再及时反映。
第三天,问题果然来了!一大早,村长派人来找秋香,说西河派出所来电话让她去一下,好像是给她儿子改户的事情。秋香让铁牛留在家里照看,自己骑车子去了十里路外的派出所。刚一进门,户籍警就远远地迎上来,把她引到领导办公室。领导笑眯眯地,问了她打热线电话的事,问了三舅的事,然后认真地说,“那种热线电话也是你随便能打的?再说你们找的那个人不是我三舅。我没有三舅。你儿子的事,我们一定抓紧办理。”就让她回去候着。
等在家里的秋香和铁牛,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道这事会怎样下场。白白等着太无聊,不等又不行。铁牛不想空耗良辰,又趁机把秋香往卧室押解了一回。事情没忙完,三舅就被等上门来了!二人手忙脚乱,好像偷情被人窥破,慌忙收拾迎候三舅大驾。三舅并不理睬,进门直接就骂铁牛,说他倒了自己的牌子!花白头发、黑铜脸色的三舅,噙着纸烟,生气地说,自己一片好心,帮衬着铁牛办事,没想到铁牛心黑,把他和外甥捅到热线上了!他骂铁牛:花点钱办个事还算事?花钱办不了的事才是事!说着话,三舅在地上狠狠唾一口,说:“我今天把话撂到你屋里,这一下你娃把事惹下了,热线电话也是你能打的?现在你就是拿着块钱,也甭想办事了!”说完,摔开不住赔罪的铁牛,黑着脸,呼呼走了。
三舅人走了,却把火气留给了铁牛,连带着方才仓促于秋香处撤*收兵的折戟沉沙,他一下来了牛脾气,全然忘却了同壕作战的情意,对着秋香就是一顿骂,说事情都被她这个能婆娘弄*了!“你的钱是在肋子上长着呢?为儿子都不愿意花?!你到底是为娃呢还是害娃呢?”这句话的真实意思是,在秋香眼中,钱比儿子重要。铁牛的思维模式也是秋香版的,儿子是一切情意的焦点。如果不愿意为儿子花钱,那就是无情无义。秋香急得反驳,“我连鸡蛋都舍得给你儿吃,咋能舍不得给你儿花钱?”
在这台没来由的三角戏里,三舅骂了铁牛,铁牛骂了秋香,秋香无人可骂,气恼地将来蹭怜爱的*花狸猫一脚踢出去,然后眼泪和着哭声下来了!这泪水哭声就像一发炮弹,一下子把意气骄纵的铁牛打趴下了。他最怕的就是女人的这种撒泼,赶忙住了嘴,闷着头,坐在小板凳上。女人撒泼,意味着战事升级,也意味着作为男人的铁牛分寸失当。秋香眼见泪弹的效力显著,趁机变身苦情女主,言辞谆谆开导铁牛:咱的钱挣得辛苦,花也要花得响啊!自己辛辛苦苦图个啥?挣来钱难道就是为给三舅和领导花吗?!咱不就是打了个热线电话吗?他们凭啥不让咱打?秋香说,“派出所又不是领导和他三舅开的,他还能一手遮天?!”面对出其不意的新战况,两个人决定,重新团结一致,要破解危局,解救儿子!
秋香面对唯一一个闷闷不乐的战士,像是一位高明的将帅鼓舞士气说,“戳破的*不拿人。既然领导知道打热线电话的事了,三舅业已撕破脸了,我就再打一个试试!”铁牛没辙了,只是闷闷地说,“你还嫌事惹得不大么?”“惹大了就惹大,反正谁把我儿弄丢了,谁就得给我赔回来!”秋香来了倔脾气,“明天我本人就到市里去呀!”秋香闹不明白,三舅和领导,为什么说自己就不能打热线电话?装电话的人说,打电话不就是为了少跑路多办事么?既然不让打,那就跑路去办事呗。
次日一大早,天麻麻亮,秋香搭班车赶往三十里许的市里。她穿着布鞋,戴着草帽,手中提的袋子里装着孩子的独生子女证、旧的户口本、新的户口本,还有村里开的一沓出生证明。她十分别扭地走在城区。城市里的女人,遮阳用伞,秋香还是老办法,戴草帽。穿着土气的秋香,一看就没有经常进城的经验,但她的智慧和机灵,足以让她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左右逢源。其实,她也想叫铁牛一起来,但害怕他拦挡自己,误事赔儿子,就叫他看门,连带招呼家里的那帮畜生们。
秋香在城里一路打问,终于赶在中午下班前到了市局。给楼下的保安说了一番自己儿的事,放她进了大楼。好不容易到《XX热线》办公室,一位小伙子接待了她。秋香一开口,满腔满调的方言,让小伙子十分纳闷和困惑。这一次,她的语言表述系统并没有出现故障,但对方的听觉信息接收系统却出现了问题。秋香急忙把袋子里的各类证件拿出来,呈堂一样供上来。小伙子总算明白了她的事由,问她的经过,然后当场给区分局户籍科科长打电话。
最后,小伙子说,“科长已经安排了,你明天早上再去一趟西河派出所。”因为打热线打出的情谊,秋香自觉已经和小伙子是一伙的了。面对初次见面的自己人,她恰如其分地表示胆怯,说自己不敢去了,怕领导给三舅出气,骂自己。小伙子笑了,给她壮胆:你儿子的事已经上了热线了。这事情最终要有结果呢。你不去,谁给你儿子办事呀?秋香明白了,知道非去不可。
第三次去西河派出所,秋香是忐忑不安的,那种为救儿子而不得的挫败感,让她没有了以往的神勇之气。然而,领导却还是笑眯眯的,十分谦虚地问秋香:你和区局户籍科科长是啥关系呀?一面叫来户籍警小姑娘,吩咐她把秋香儿子的事情处理好。秋香把那些证明给了小姑娘。这一次,对方毫无质疑之意,伸出手接过去,并肯定地说,这个一定是底子上错了,回头要整个改过来!那架势,仿佛早就知道秋香是一位光明磊落、坦荡清白的好农妇。领导仍就笑眯眯的,轻轻挥挥手,让秋香跟着户籍警去办事。
……回家路上,秋香揣着新换的户口本,走在秋果飘香的大路上,心里踏实多了。一路上,田野边的各类庄稼,好像也都知道秋香办成了儿子的大事,都喜气洋洋地看着她。那个小小红皮本上,儿子“盼”终于回来了!年龄不大不小,刚刚就是自己生下儿子、抚养他成长的那些年月!
秋香也为自己能打电话办事,觉得有些骄傲,虽然还搭车去了市里,跑了许多路,但事情基本上是电话打成的。她想和铁牛商量,去镇上给热线做个锦旗,写一张大红喜报说说打电话救了儿子的事情,再拿一挂鞭炮来市里放一放!她甚至想象到和铁牛见面的样子,对方必然要说:你就是个能婆娘么,家里的事情还是你牛气!
而秋香呢,却想对铁牛说,遇到事情,不要再去找三舅了。电话不就是给人打的吗?打热线少跑路,不看脸省腿脚,为什么不打呢?电话不就是马营村人的马嘛。所以,秋香还想对儿子说:儿啊,知道咱这村子为啥叫马营不?那是因为以前的祖先,曾经骑着很多的马,在马背的奔跑中去追逐天下……
END辛芸,本名张彬荣,陕西省作协会员。曾出版有散文集《乡情月影》,合著教育心得《三叶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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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办:渭南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
主编:赵粉绒
本期编辑:张梦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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