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凌云去也无心
“未出土时先有节,便凌云去也无心”。这是与著名作家陈世旭交流稿件时突然跳到嘴边的一句诗。本期名家特稿约到陈世旭的新作《小说三人行》,这三人是谁?是中国文坛的翘楚阿成、储福金、葛水平。他写阿成,“表现出作家对真实的恪守……他的小说……是有着独立品格的文学生命”;写储福金,“真正的文如其人……天生的纯净,淡泊,唯美,让他的单纯的风格化叙述有着诗的韵律”;写葛水平:“小说表现出北方男性的大气和温厚母性的细腻……追求高远,在一个媚俗、跟风的浮华时世,保持着可贵的坚执。”陈世旭既品作品也评人品,但他强调不是评论家对作家的指点,而是自己的学习心得——在文首,他便道:三人行必有我师。三同行予我教者三:去雕饰、非功利、抒真情。
曹丕《典论·论文》开篇即是:“文人相轻,自古而然。”然在这篇文章中,陈世旭对三位作家由衷的敬重、仰慕和喜爱溢于言表,他的谦虚和自省也绝非表面客气和装腔作势。20世纪70年代末,陈世旭就以《小镇上的将*》一举成名,年又以《镇长之死》获首届鲁迅文学奖。40余年笔耕不辍。“读他们的小说,我知道了自己距离真正的小说艺术有多么远”,这样的自省让我想到第一次向陈世旭约稿,交稿后,他又三改其稿,我正为其精益求精的品格赞叹,他反而抱歉道:我有个老改稿子的毛病,请谅解。
君子泰而不骄。是我的一点心得。(周璐)
陈世旭先后出版长篇小说《梦洲》《裸体问题》《将*镇》《世纪神话》《边唱边晃》《一半是黑色一半是白色》等,以及《风花雪月》《都市牧歌》等散文随笔集、中短篇小说集多部。短篇小说《小镇上的将*》获全国第二届优秀短篇小说奖、《惊涛》获全国第四届优秀短篇小说奖,《马车》获全国年-年优秀小说奖,《镇长之死》获首届鲁迅文学奖等。
小说三人行
题记:三人行必有我师。三同行予我教者三:去雕饰、非功利、抒真情。
阿成:豪华落尽见真淳
偶尔拜读某些当代名著,不知为什么有一种莫名的畏惧:要翻越囊括天地,包罗万象的古经今典、鸿篇巨制,乃至祖传秘方、时尚八卦的崇山峻岭,才能明白作家到底想说什么。
叠床架屋地掉书袋,铺天盖地地晒学问,炫知,炫技,显示全知全能,恨不得真的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最低级的是所谓“语言狂欢”,在一个名词前面加上十个、二十个乃至数十个定语。总之是云山雾罩,深不可测。让人肃然起敬,同时也不寒而栗。
好在世上总还是有作家出于对后者的体贴,写出引人入胜却又平易浅显的故事,让读小说不至于太辛苦。
阿成是这样的作家之一。
我在网上读到他的两个短篇《春雨之夜》《除夕的夜》。
一个漫长的雨夜,一个中年丧妻的寂寞男人,去见另一个终生未娶一样寂寞的残疾男人老驼。前者是“知识分子”,后者是锁匠。他们因开锁“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交往“有十年的老景”。哪怕一两年不见一次面,“但见面的时候却都能清楚地记得上次见面时的话题是从哪儿结束的,还能把这个话题重新接起来聊”。
男人细致周全地买了老驼喜欢的酱肘子——“眼前出现了老驼吃肉时那副津津有味的样子”、红肠、高度白酒——一般的,“高级的他也喝不习惯”、一条“两撇胡”(大前门牌香烟),两个打火机——“我这哥儿们经常丢打火机,看他浑身乱翻找打火机的样子,急人。”
“有些朋友是受时间限制的,就像看一场电影,电影结束了,不但故事结束了,友谊也结束了。”
“我”和老驼不是。
然而,在这个春雨没完没了的夜晚,他们十年的交往戛然而止。
快两年不见的老驼死了。
老驼生前的房东说:“他一直靠胰岛素活着,可是,打那种玩意儿得有钱撑着才行……开锁这个行业……生意寡淡。可他又不会干什么别的。”
男人把食品袋挂在老驼租住的那间房子的门把手上,当作祭品。
《春雨之夜》写的是友情。
《除夕的夜》写了亲情。
“漫天的大雪下了差不多整整一天,整座城市变成了雪国。”
老医院,医生已经尽力,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除夕,住院的病人绝大部分都回家过年去了。老两口回不了家,只能在病房里守岁。
“往年,家里的年过得总是热热闹闹的。我是一个爱张罗的男人,除夕的饭菜都是由我来主厨,丝毫不马虎,一样也不能少,灿然锦色、红红火火”,现在,“我本想包点饺子,再拌个凉菜(这都是老伴儿爱吃的,也是东北人除夕夜的必备),简简单单把这除夕夜将就过去(即便是最贫穷的时候,也没有这样简单)”,又猛然想,“无论如何也要过一个像点样的年啊。设若这是老伴儿的最后一个除夕呢?想到这儿,我决定出去碰碰运气,看看街上能不能有开门的饭店,买几个炒菜回来。我知道老伴儿已经吃不下东西了,但是哪怕是摆摆样子,让她看一看,享受一下也好啊”。
“我”踏着雪一个人在街上走。街上空空荡荡。偶尔见到一个惆怅茫然的女孩,几个蹲在地上烧火锅的流浪汉,一个买了烧酒想找人说活的男人……在街的尽头,“我”看到了一家小饭馆。“我”擦净泪痕推门进去。
眼睁睁地看着亲人在自己面前慢慢终结生命,“我”除了暗自落泪,内心深处依然心存幻想,巴望着奇迹的发生。
……
在病房里,我把从饭馆买来的菜一样一样地摆出来。病床上的老伴儿很高兴,也很感激的样子。
她说,大年三十儿还有饭店开门?
我说,这是托你的福,吉人天相嘛,说明你的病很快就要好了,好事就从今天开始啦。
老伴儿听了也蛮高兴的,她竟然慢慢地坐了起来,看着一桌子的菜说,真好,喝点儿啤酒吧。
病人本是不能喝酒的,老伴儿平时也不能喝,但是,难得她高兴,又是除夕,我给她倒了一点点。她哆哆嗦嗦地拿起杯子浅浅地咂了一口,然后痛快地“啊”了一声说,真好。
我举起啤酒杯说,祝老伴儿健康长寿!
她苦笑着点点头。
放下了酒杯,我说,年轻的时候,咱们就是一张白纸,两个人共同画了一间房子,房子里面有两个人在一块儿过家家,唉,后来又多了两个人。十年、二十年过去了,房子里有的人嫁走了,有的人去了远方,这张画里的房子越来越显得空啦……
老伴儿一边听,一边默默地流泪。
我说,好了,不说这些。来,干一杯!
零点的钟声响了,我们老两口儿都举起了酒杯祝福彼此。
隔壁的病房里传来了哭声。我知道,那个人没有挺过这个除夕夜。我和老伴儿都默默地听着,脸上凄凄然。过了一会儿,我说,来,老伴儿,喝酒!你尝尝这鱼,挺新鲜的,味道真的不错。你再尝尝这个菜,是你平时最爱吃的,可好吃了。
老伴儿点点头,眼睛里闪动着泪花,拿起筷子说,难为你了。
我说,嗨,别这么说,我愿意,高兴着哪。
老伴儿说,好好活着。
我说,什么?
老伴儿说,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为了准确地传达小说的语境,我较多地摘录了原文。不说古道热肠、悲天悯人的人文关怀,也不说大悲无声、大哭无泪的节制隐忍了,仅是这种直接呈现生活本身的表达,这些自然质朴得像生活本身一样的文字,已足以令人心碎。其字里行间洇润的人生喟叹,个人对社会人生的独到体验与理解,将人情人性升华为一种庄重的“神性”。
阿成经营小说数十年,佳作甚丰。他的人生感悟和艺术积累就像北大荒大地,广袤而深不可测。读他的小说,我们能感受到一股扑面而来的东北风:辽阔与苍茫,豪爽与忧伤,纯粹与美好。而在述说这一切的时候,他是不动声色的,他的画面甚至是不着色的,就是那样干干净净,轮廓分明的素描。显示出强大的内心和莫大的自信。他找到了可以发挥自己艺术气质、才情优势的题材和主题,以及仅仅属于他的鲜明独特的叙述方式。他的语体意识极强,讲究冶意炼字,文字极其生动流畅,既雄浑老辣,也笃情柔美。然而读之却如老友交谈,亲切平和,绝没有暴发户炫富式的炫知炫技,无心的表象下深藏慧心。
庄子说: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以之言小说亦然:任何涂脂抹粉,忸怩作态,虚张声势,吓人战术,都是绝对无法与朴素争美的。
储福金:古松流水闻棋声
结识储福金久矣。温文尔雅,谦谦君子,白皙的脸上常是佛陀般的眯眼惺忪,笑容可掬。虽异地远隔,不常得见,但时在念中。牢固的媒介是他的写作。真正的文如其人,长期保持着一种平稳宁静,不惊不乍。天生的纯净,淡泊,唯美,让他的单纯的风格化叙述有着诗的韵律。语言典雅纯正,遣词不逞机智,各个句子毫不出奇,通篇看来则和谐且富弹性。不滑不腻,似水浸过,晶莹盈润,透出一种沉静澄明,缓缓注入人心深处。
我是那么仰慕福金的文字。数年前在一个文学活动上见到他,知道他居然从来没有拿过全国性的文学奖,大为惊讶。很是为他抱屈。获奖固然不是写作的目标,评奖遗珠却无论如何是一种憾事。好在当时他的短篇《弃子》正被广泛转载,坊间一片好评,我为之高兴不已,满心以为一定会在即将开始的那一届鲁奖上榜,不料又一次失望。
福金是常人,有常人一样的喜怒哀乐。屡屡与奖失之交臂,却并没有影响他的写作。多少年来,他独有的思想基调、叙事风格一如既往,毫不动摇。也许是在围棋里消解了太多的心术、凶狠、险恶、猛烈,在他的小说世界里,看不到英雄登高、豪强呼啸,看不到剑拔弩张、杀机戾气。他笔下人物多是升斗小民,在生存的种种压力和不幸中逆来顺受,被动于命运的安排和作弄,却又有着承受痛苦与不幸的韧性。他用几十年的不懈坚持着他的文学表达——用不变的方式处理多变的对象:现实的人生复杂多变,故事的人生却单纯淡定,通过个性化处理,在纷繁复杂的浮躁的世界寻找心灵的净土。
在评论家张陵看来,“储福金的作品读起来并不难,品味其间的妙处也不难。但要说出点更深的道道就不那么容易了。好作品总是让人无法一下子望到头,总是让人不断能读出新内涵。”(《在浮躁的世界里坚持心的沉静》)几乎所有的评论家,都注意到有些奇异的储福金现象:在一个剧烈变化的时代多少作家的创作心态会随着现实观念的变化而调整,并且是较大幅度的调整。但是在储福金小说的情节安排以及人物关系里,很少直接触及那些看起来深刻的社会矛盾现实冲突,他似乎在有意绕开所有的重点、热点、难点、痛点。即使是那些具有破坏性的重大冲突,也似乎没有影响他写实的闲庭信步,没有给他带去任何叙事上的风险与挑战。文坛上眼花缭乱的领异标新二月花、城头变幻大王旗、各领风骚三五年,隔三岔五地一窝蜂跟风,绝对看不到他的身影。他在文坛似乎是一个特异的存在,让我总是会莫名其妙地想起戴望舒的《雨巷》,那个打着油纸伞在悠长、寂寥的雨巷默默彳亍的独行者。
那么,他追求的是什么呢?
我在他的《棋语系列》里发现了答案:透过现实的表层,看到生活深层的动人之处。他写实功底极深,却常常让写实带有非写实的韵味。他对人生对艺术有超常的悟性,常常会更多地描写神秘的个人情感,他真的不想直面那样惨痛的人生,而宁可多一点人生梦幻。在黑白再无彼此的那一刻,痛苦几乎消失殆尽。诸般念头,种种悲喜,最终化为一片慈善祥和的柔光。
这是储福金的艺术气质,也是他的文学理想。
这样一种对现实的文学回应,独特而深刻。认识这种独特与深刻需要时间和耐心。
储福金下围棋是有段位的,其小说海内一品也早有定论。作为一个颇负声望的写作者,他的文学经历及成就,始终都与围棋相关。即便爱情小说,也常是因棋结缘。小说标题“弃子”“见合”直接就是围棋术语。他把显而易见的寓意落到生活和棋枰的细微处,用真切扎实的细节和棋理,讲述人生的棋局,却不落编造痕迹,似幻似真,正是小说的高境(张定浩《我所见到的年短篇小说》)。他的两部长篇《黑白》和《黑白·白之篇》,在中国小说史和中国围棋史上,都是绕不过去的标杆(陈福民《储福金:黑白两世相利钝一身心》)。他在棋语小说中,由棋而道,由物及人,以自己同时作为围棋高手与优秀作家的难得机缘,通过借助棋枰的文学写作,完成了对于一个个理想世界、理想人格的想象与建构:世相纷纭,得失利钝原本无序,唯有洁净身心才具有真实的参照性(同前)。他的小说与围棋,倘借他擅长的围棋论,是一种见合;倘借他同样见解甚深的佛学论,是一种圆融。
围棋无疑是一种智力运动,表面的简单黑白因其规则而千变万化。一黑一白,包罗万象,大千世界,尽在其中。令我极感神秘又心向往之。偷偷地学了几次,一再证明了自己的愚笨,终于却步。
然而,围棋在传承中早已超越智力竞技、智力游戏的层面,而与主流哲学、文化紧密关联。古人有大量作品把棋与琴、棋与酒、棋与山水园林等置于一处吟咏,借棋言理、借棋悟道,把围棋与人格、胸襟联系到了一起。庙堂上以棋喻**外交,战争中以棋喻将帅风度。《晋书》在刻画东晋谢安的“雅量”时,主要借助了弈棋的细节:大敌当前,“京师震恐”,作为大都督的谢安,若无其事与人对弈,身处危局而“矫情镇物”,信手一枰间,血腥的厮杀就在咫尺之外;而文人们则以棋喻时局,“闻道长安似弈棋”(杜甫),“由来国手算全棋,数子抛残未足悲”(钱谦益),之类。但我更喜欢围棋的另一个向度,即作为一种纯粹的精神生活,超然于功名利禄之外。宋人喻良能有一首《弈棋》诗:“睡馀无俗役,信手一枰间。胜负何须较,神情*欲闲。”称与朋友弈棋是与“俗役”相反的雅事,根本不在意胜负,追求的只是“神闲”“信手”的潇洒人生。
弈棋固然需要强大技艺,但只有在其追寻棋道的过程中达到物我两忘,方是至高境界。一如谢安,沉稳、内敛,胸有丘壑并不张扬,内心温润如怀抱琼瑶,白衣卿相,名满天下,堂堂南渡第一流人物,一生只为潇洒而来。这样的人,可以在山中隐居,却无法从世人眼中淡出。
苏东坡“素不解棋”,但其名篇《观棋》中的“独闻棋声于古松流水之间”,何等清幽脱俗。而“胜固欣然,败亦可喜”,更是道出了围棋超越竞技的文化属性。因此缘故,我特别喜欢“坐隐”“手谈”这类围棋的别称。也更加明白,人生的许多事,胜与负、成与败、得与失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能够始终保持一种安详——尤其是在一个崇拜权、名、利,蔑视清、正、廉的时代中。
时运莫测或如棋,心境淡定可似水。
愿以此感悟贡献于福金兄。愿他徜徉于粉墙黛瓦、卷帘闲窗,于翠微回旋中,阐释棋道与人生的盈冲消长。又或者陶醉于*花翠竹、薄酒淡茶,于或婉转或激越中,勾勒出一颗颗鲜活的棋魂、一幅幅令人过目不忘的人生图景,漫过文本的思绪跨越时空,连最微小的细节也散发芬芳。
葛水平:人伦物理在乡土
除了具备特异的才华、特异的想象力,对于一般写实的大的财富无疑是自己的人生经验。
年春,中国作协组织作家采风。出南昌,往赣南,八百里路,除了绿还是绿。欠发达的江西,唯一可为外人道的只有这点生态好处,却听后排的葛水平跟同坐的名家陈忠实嘀咕这绿似乎单调而沉闷,不若西北如何如何。
我一向没有家乡观念,觉得哪儿好,都绝对乐不思蜀。曾随陈忠实访问台湾,见他只用从陕西带出来烟、酒、茶,很是惊奇。相对于陈忠实,葛水平是新生代,她的嘀咕流露的乡土情结,与前辈一脉相承。也让我认识了一个道理:乡土观念乃是一种根器,一个大作家必有极深的根器,也就必有极深的乡土观念。我的写作所以不成气候,没有乡土观念,根器太浅无疑是一个主要原因。
我不止一次去过北方。对我来说,北方更多的是一种空旷的面积:大平原、大草原、大戈壁、大沙漠、大森林、连连绵绵的千沟万壑。而对于葛水平,北方则是血肉、筋骨、精神、品格、激情和灵感赖以生长、不可或缺的沃土。
葛水平的处女作是《甩鞭》:
一堆篝火,一个甩鞭人,一杆长鞭在月亮即将退去的黎明前甩得激扬……生命的春天,一切都因为那鞭声,那一声心尖尖上的疼……故乡对天地的爱如此大气……一个嫁到窑庄寻找幸福的女人,爱到老,依然会扯着皱褶重叠的脖颈仰望那一声撕裂的鞭声。
然后是《喊山》:
太行大峡谷走到这里……瘦得只剩下一道细细的梁,从远处望去赤条条的青石头儿悬壁上下,绕着几丝儿云……梁上的几户人家,平常说话面对不上面要喊,喊比走要快。一个在对面喊,一个在这边答,隔着一条几十米直陡上下的深沟声音倒传得很远。
葛水平把我们带进了一种亘古的生存状态,把那里的“撕裂浓黑夜空”、让“月亮失措”、让“山下的植被毛骨悚然起来”的生命的喊声传达给我们。
葛水平喜欢北方大山;喜欢大山里的乡村;“喜欢坐在一棵有着大的树冠的槐树下,望山、望日、望月、望人,她倾听他们,然后她“写他们,要他们看自己的人生是何等的春华秋实,何等的林木阔叶野茂纷披”。她在倾听着他们的时候也听到了自己“血液疾缓的流动声”。她与他们共着血脉、共着性情和人生的态度,同是那方悠远、淡泊、宁静、安详、“比城市更多些温柔善感的慈性”的山水养育出来的灵魂。她的充满灵性的小说似乎不是写出来的,而是从她脚下的粗砺的坚实的泥土里生长出来的。让我们听到来自大地的浑厚、强劲的律动。
沁河,发源于葛水平的故乡。她“沿着它的源头寻着它走”。
沁河岸边的村庄,迤逦于自然的河流形态,两旁端庄的老旧建筑曾经风情气韵激荡……拖拽着明明灭灭的故事……灰*墙壁夹出一路青苔,漏出一枝绿树……你可以去交往,去拜神,巷子的长度是你满足的长度。
走过无数的村庄。遇见一位早年从山东逃难上太行山的老人。他爷爷挑着担子上太行山,一头是他奶奶,一头是家什,出门时是大清,走到邯郸成了民国。“一个掰扯不开甚至胡搅蛮缠的想法闯入了我的脑海”:就写村庄,写那些生命和土地的是非,写他们在物事面前丝毫不敢清浊不分的秉性,写他们铺陈在万物之上的张扬,与土地目不斜视的狂欢。
于是有了《裸地》。
去年读到《空山草马》:
无边无际的寂静来了,他站着不动……老人无话。阳光停留在黑山背上空……山是庞大的,大地是宏阔的……
谁也无法更改的人类生存演变让人叹息不已。
从《甩鞭》到《喊山》到《裸地》到《空山草马》,葛水平一以贯之。她对乡土的描述纤毫毕现,气息弥漫。
葛水平行走在北方。北方对于葛水平不只是一种地域,更是一种气质和格调。北方的乡土磅礴而血性。她生于斯,长于斯,她的表达从一开始就充满了一个健全生命的强大底气与活力。没有献媚取宠,没有搔首弄姿,没有张扬跋扈,没有无病呻吟。有的是博大的爱与善性,以及足够的从容和自信。
乡土,质朴而博大的乡土,是葛水平的宿命、信仰。
有人问葛水平,你会不会有失落感?如此现状会不会影响你对乡土小说认真的写作的坚持?
葛水平平静地回答:土地上长着一棵庄稼就会给乡土作家希望。
多年前葛水平“跟父亲在坡地上刨红薯,一提一大串,大大小小,阳光下诗情画意般的回头,那些红薯的藤蔓柔软而坚韧,红的茎绿的叶,在天黑前他们挑着它回窑。那些清晰连贯的画面,在眼前彰显着逝去的欢快与悲伤……我不能够放弃我的村庄,我一生要支付给它们的是我的文字,我的文字有土地给我的温暖,有我姓氏给我的亲缘。”
葛水平像她笔下那些人们一样,活在北方的泥土、水和空气里。
也许正因此,葛水平对城市不无抵触甚至偏执。她说她进入任何一个城市都没有方向感,只有回到北方,哪怕听到简单的方言,心才会安稳下来,重新找回踏实的自信。
这是一种生活姿态,也是一种文学姿态。与别的生活姿态和文学姿态相比并无高下。我们从中看到的只是作家的价值取向和审美取向,及其给写作带来的色彩。但对于葛水平,北方乡土却有着决定性的意义。绝对是一种绝对的优势。如果说是作家让北方乡土成为了一种可供阅读的文本,不如说是北方乡土成就了一个个性鲜明的作家。
浅薄如我,生在城市,漂若浮萍,凭小聪明编造故事,既无分量亦无趣味。对乡土养育的作家,唯有羡慕。
城市是梦,会醒;是花,会谢;是轻薄的人,会变。城市是第二自然,需要根基。而乡土本身就是根基。有乡土并且挚爱着的人有福。有乡土,就永远有牵挂,有寄托,有眷恋,有依靠,有归宿。除非山岳颠覆,河川变易,故乡的乡土始终就在那里。身体走得再远,灵魂也不会慌张。
而一个作家,就有永远不会枯竭的汹涌激荡的灵感源泉。(陈世旭)
回归小说本位
去年疫情发生以来,静心读了几位同行的小说,颇有心得,觉得他们恰好表达了我所向往的文学态度,随后成文上述数则。
随着小说形式发展,传统叙事在现代语境中进入新的轮回。越来越多的作家开始将小说还给小说。文中的几位是其中的佼佼者。在他们的小说中,我看得最清楚的是两个字:传统。
传统并不意味着活着的死亡,而意味着死去了的还活着。
哈罗德·麦克米伦这个表述,仿佛是对几位作家小说的一个特别认可。
在我看来,好的小说,首先就是好的人物,好的故事,好的语言。
几位的小说,可谓此“三好”小说。
恪守自己的个人化体验,努力经由一个又一个活生生的文学形象,为人们展示一种尽可能真实的社会存在和人生图景,淋漓尽致地表现民间世界的人性温暖和美好,贮满任何时代都不会缺乏的冷暖悲欢,时过境迁,仍然激起我们长久的怀想,是阿成小说最动人处。其个人化记忆,表现出作家对真实的恪守。而正是这种恪守,造就了他的小说人物的立体感,可以呼之欲出,可以听到呼吸和血脉的流动,是有着独立品格的文学生命。
储福金小说展示出另一种世俗性生存样貌,在棋枰手谈中穿越沧桑世事,在黑白纵横中透露哲理思考,在日常叙事中呈现历史变迁。其小说手法圆熟,调度若定,现实和象征叠加,形下和形上兼顾,情节结构精巧有致,细节刻画纤毫毕现,留白则给读者以想象空间,较少直接作哲理阐发,以情节的提纯与起伏跌宕,使颇有传奇色彩的故事有了浓厚的艺术色泽。
葛水平小说表现出北方男性的大气和温厚母性的细腻,取材和叙述明显打上仅仅属于她的艺术烙印。其对语言有着高度的颖悟,相信语言是对生活本质的还原,最大限度地洗练至透明、近乎冷硬的境地。小说追求高远,在一个媚俗、跟风的浮华时世,保持着可贵的坚执。
《汉书·艺文志》记载了孔子对“小说家者流”的看法,圣人即使不以为然,也不能不承认“虽小道必有可观”。千百年来,经历了种种变异的小说有一点始终未变,即小说是一种揭示:人世间的真、善、美,尽在其中,假、恶、丑无可遁形;是一种评判:任随遮掩、涂改、歪曲、矢口否认、蓄意抹杀,公道自在人心。是非功过,水落石出;是一种良知:无论怎样光怪陆离的表象下面,永远有一颗为最多人认可的坚固的价值内核。是苦海沉浮的罗盘,是世道人心的晴雨计,是民间的旌表,是历史的耻辱柱。从这个意义上说,只要保有基本的自尊和起码的人格,“小说家者流”在社会中虽然是一个边缘人群,但绝不是一个卑微人群。
罗丹说:艺术家这个词的最广泛含义,是指那些对自己的职业感到愉快的人(《艺术论》)。
几位作家就是这样的人。
他们似乎在与读者较量智力。读他们的小说,感觉是在看一场精彩的演出,处处是聪慧机智的灵光。在引人入胜的世俗故事后面,是对生存环境的深刻体察,对生活真相的认真叩问,对社会历史的严肃思索。读他们的小说,我知道了自己距离真正的小说艺术有多么远。
客居岭南之后,我基本没有社交,独处使我获得一种清醒。这种清醒在于:找准自己在文学乃至人生中的定位。
从20世纪70年代末走上专业文学道路,我发表的作品大多是失败之作,毫无正面影响。即使有一些响动的作品,带来的也都是负面效应。
而今,写作一辈子了,退稿依旧是常事。已经发表的稿子也不过就是铅字印上了白纸而已,无声无息。
也许因为从小在逆境中长大,有股死磕的劲儿,不管事实怎样一再打脸,不管有过怎样的沮丧、懊悔、动摇,都死皮赖脸地硬熬着。每写一部作品时都搜尽枯肠,以争取更多的认可。
我很没有出息,表面看上去挺要强,内心其实特别脆弱。无论忧愁和喜悦,暗地里都渴望抚慰和鼓励。直到终于完全明白并完全接受了这个事实:在写作这个真才实学的竞技场自己是不入流的。少不更事时的“作家梦”其实早该醒了。今年头两期请《文学自由谈》连续刊发《自省录》,实际上是梦醒后的一种自觉:“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陶渊明《归去来兮辞》)。既然知道了自己不堪为伍,就该老老实实地向成功的作家学习。
本文就是我的学习心得。
我的宋代同乡晏几道的《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有“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句,乃怀人之作。我亦然,所异者,其怀者美人,我怀者文学;其有鸳梦可温,我只能是可望而不可即。
但我始终是文学最痴情的恋人。(陈世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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