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人,因为清寂,因为温暖,因为一种风骨,让人喜欢得不能自拔。
李时珍就是。读《本草纲目》,被他长风浩荡的风雅所倾倒。那种风雅,让人爱到无语,让人一直仰慕。看他的画像。消瘦,盛开的莲花一样淡雅安然地眼神。布衣,布帽,草鞋。还有采药的竹篓,几枝草药探出竹篓,清洌地美。心里总是一种热热地感念。感谢上苍,让这样一个绝美的男人,以最纯净的姿态来过尘世,普度众生。
他的内心,该是多么清澈的温暖啊。时珍走了很多的路。空山鸟鸣,流水繁花,草木茂盛。他亲自品尝百草,拣尽寒枝,倾心相待,编著成书。那百草的滋味,他该是最熟悉了。多么苦,多么涩,只有自己晓得。他淡淡一笑,提笔记上一笔:覆盆子,五月子熟,其色乌赤。甘,平,无毒……
一部《本草纲目》,装下了千草百花。草药的世界,草药的江湖,清美到无言以对。这世间,如此寒凉,如此疼痛。时珍一生所倾心的,是驱走众生的疼,驱邪扶正,投下一片暖暖的光和影。他拿自己最干净的心灵,来弥补素淡光阴里的锐疼和钝疼。
他是禅境里的人。佛家修持的人,小乘度自己,大乘度自己,也度众生。时珍所度的,是苍茫众生。他心里静啊,静得简直清凉洒然。他一生,最懂得草木。隔枝听花语,见草知药性。绵绵的时光里,时珍一直独自踏着青苔而行,未曾歇过一步。多么淡雅而绚烂的人生。
时珍的文笔很精确,很凝练。一味药,寥寥几笔,一下子鲜活起来,花枝招展。汉字真是美不可言。时珍的汉字,点石成金。
在人生苍凉失意的时候,我翻开《本草纲目》来疗伤。一枝香,佛音缭绕。静啊,静得没有了惆怅和凄惶。只有草木,风动花香。
碎碎的流年,碎碎的光阴。一字一句,读来心香。仿佛那蘸了胭脂的指尖,轻轻拓在唇上,那么柔,那么逸。美得清冽,美得生生世世。
蒹葭苍茫,白露为霜。时珍从诗经里出发,采药未归。也许有一天,会在山野里繁花处恍然遇到他。他的背篓里,还是丝丝缕缕苦味儿的百草。
采芹的女子,定然会轻轻问一声:先生,草木在您眼里,为何如此惊艳?我这芹,也是一味药么?我自己,也是一株行走的草么?
心心念念之间,如果时光流转,我会随他去采药,随他品尝百草的滋味。哪怕,只为他背着竹篓也好啊,只为他研墨端茶也好。
时珍说:山柰,生广中,人家栽之。根叶皆如生姜,作樟木香气。土人食其根如食姜,切断暴干,则皮赤黄色,肉白色。古之谓廉姜,恐其类也。又说:三柰,辛,温,无毒。暖中,治心腹冷气痛,风虫牙痛。附方:一切牙痛,三柰子一钱……时珍说:车前,五月五日采,阴干。凡用须以水淘洗泥沙,晒干。入汤液,炒过用。入丸剂,则以酒浸一宿,蒸熟研烂,作饼晒干……
百草就这么牢牢长在时珍心里。每一味草都是一样的美,百草平等。他爱着草木,爱得多么悉心悉意。
他说:狼毒,观其名,知其毒矣。
他说:以毒攻毒,乃用药上乘之道也。
倘若以为有了毒性的草,就可以弃之不用。不是这样的。众草皆有价值,无贵贱之分。时珍喜欢每一株草。多么清雅的书生。多么仔细妥贴地叙述啊。每一味草药,都说得清清爽爽,一点也不含糊。枝是枝,叶是叶,花是花。
薄暮时分,去山野里看百草。找狼毒,找车前,找柴胡,找一个书生的婉约情怀。这些时珍呵护过的花草,一定是风雅地诗一样美了。风华卓然,绚烂清美。指尖拈起一茎细细地青草,苍绿,柔韧。放舌尖尝尝,是青草的味道,苦涩的味道。真想逆了时空,握着一束草药去寻他。不为惊心,不为苍茫,只为找到这个淡雅清幽的书生。
想一想,都是温暖的一份薄愁。一个落着细雨的天气里,散淡的心情。坐在窗前听雨,雨声疏落,有点颓废的那种惨淡。淅淅沥沥,好像停下了,却又下着呢。下着呢,却又捕捉不到雨声。
煨了一点柏树枝,屋子里淡淡幽香。青烟丝丝缕缕,配合着窗外欲断还休的雨声。
读几页书,依然在本草的境界里。读百草,也读时珍。
时珍坐在漫漫光阴里,像一种碎碎念想,一点一点告诉我:半边莲,小草也。生阴湿沟壑边,就地细梗引蔓,节节而生细叶。秋开小花,淡红紫色,止有半边,如莲花状,故名半边莲……读到此处,心里一惊。半边莲,原来就是被我写过无数次的节节草啊。老家沟沟岔岔开满紫红小花朵的草,原来是一味中药。
反复读,眼泪就下来了。小时候写作文,说自己就是节节草,虽然伏在地上,但一定要走出大山。从来不知道,节节草还有一个如此风雅的笔名,真是喜欢的流泪啊。在有些寂寥的时光里,这个温暖的书生告诉我:你写过的草,硬朗凌厉,其实是一味药,是百草里的半边莲。多么感激着他。
这样的雨天里,时珍一定还在原野里流连。水流花深,百草茂盛。他在雨里,撑起一把竹伞,撑起了中医学几千年的精华。在雨里,他一定也是怡然的。他听得懂百草说话,能读懂草木的眼神。时珍用衣袖,替一株露葵擦去腮边的泪。他说,不哭,你能杀蛊毒,辟不祥。你的内心装满坚强。
窗外的雨一阵紧,一阵疏。是从时珍的那个时空里一路赶来的么?是它们淋湿了时珍的衣衫么?他欣赏百草在风里舞动,在雨里摇曳最美的舞姿。他懂它们。常常是一个人,布衣,草鞋,竹篓。翻山越岭。踏过千条细细的山间小径。他在一个深山古寺的木鱼声声里,找到一味草药。寺僧问他:这株丹参,俗人为何还叫赤参呢?
时珍说:五参五色配五脏。人参入脾曰黄参,沙参入肺曰白参,玄参入肾曰黑参,丹参入心曰赤参,苦参入肝曰紫参。寺僧莞尔,拈花一笑。时珍坐诊。有人告诉他说:南人军中有一味金疮要药,云有奇功。止血散血定痛。嚼烂涂之,其血即止。
时珍南下,找到此药。他说:三七,又名金不换。生广西南丹诸州番峒深山中。采根暴干,黄黑色。团结状,状略似白及。味微甘而苦,颇似人参之味。止血良药……他听说,北方有一种草药,叫曼陀罗,见者心悦。食用汁液后手舞足蹈,眼里会有幻觉。吃多了就会失去知觉,醒来后不知今夕是何年。时珍千里跋涉到北方,只为了一株曼陀罗。
他找到曼陀罗,亲自尝试,乃验。他说:曼陀罗,花似牵牛花,早开夜合……割疮灸火,宜先服此,则不觉苦也……我在北方,从没见到过到曼陀罗。也听说它很久了,见者心悦,多么巫气重重的花儿啊,可惜总不得相见。只有时珍,知道草木的踪迹。我等凡俗之人,怎么能找到这么诡异的花草呢。
风吹起他的
衣,拂动他的草药。时珍总在繁花深处,总在草木茂盛处。我怎样才能上溯了时空,去到一个路口等他呢?时珍说:月季花,又名月月红。处处人家栽之。亦蔷薇类也,花深红,千叶厚瓣,逐月开放,不结籽也……
多么细心厚道的书生啊。不仅要告诉你每一味草药的药性,还要告诉你百草名字的来历。让你吃着药的时候,心里又几分诗意。原来,它的名字是这样来的啊。
他说:牵牛子,近人隐其名为黑丑,白者为白丑。盖以丑属牛也。
学医的时候,老师叫牵牛子为二丑子。我以为它太丑了,丑得看不成了,丑得越看越难看了,所以就叫二丑子。原来不是这样啊。只不过牛属丑,又有黑白两色,所以才叫二丑子的。
中药的名字真是奇怪呢。再奇怪的名字,时珍都知道,都悉心悉意告诉你它的来历。这样深邃的人,怎么不让人仰慕呢。
时珍说:决明,有两种。一种马蹄决明……状如马蹄,青绿色,入眼目药最良。另一种,茳芒决明,《救荒本草》所谓山扁豆是也……俗呼独占缸。嫩苗及花,皆可食也……
你看,时珍什么草药都知道,什么变化他都明白。他能为草木把脉,能够洞悉草木的前世来生。真真是学识奢侈到极致了。
想起一种花,叫荼蘼,开到荼蘼花事了。荼蘼过后,再无花开放。到达终点了,极限了,余韵了了矣!
心下有些凄然。已经开到了荼蘼花,此后再没有什幺花开放了。时珍就是那朵极致的荼縻了。时珍之后,有谁还能超越他,拣尽寒枝,再去为百草倾尽一生呢?怕是,再也没有人能够了。时珍待草木,已经到了极致,到极限了。
一部《本草纲目》,在漫漫光阴里高不可攀,在繁花盛草里收梢。厚厚的时光落满本草,轻轻一翻,你就能听得到时珍细细的絮语。哦,多么安然,贴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