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叫莺哥,又名十三月。十三月是容浔给我取的名字,因他在街上将我捡回去的那一天是腊月十三。他觉得莺哥这个名字太艳,而“十三月”就很酷,符合我的身份。我是要被培养成杀手的。
故事的开端,我是流落在街头的小乞丐,奶奶和妹妹在家里等我乞讨一些食物回去充饥。突然,一辆急驰而来的马车就要将我撞倒,马车夫匆忙中勒住僵绳,而我在千钧一发时躲开了马蹄的踩踏。
马车的主人正是容浔,他看中我与生俱来的灵敏,吩咐手下带我随他回府。那年我十一岁,容浔要将我训练成府中最好的杀手。
容浔从我的名字莺哥联想到我妹妹叫燕舞。他猜想错了,我妹妹的名字是锦雀。我被选中成为他家未来的一把刀,奶奶和锦雀的生活因此得到了容浔的照应。
02
十一岁到十六岁,五年的光阴,我从孩童模样长成为一个眉眼秾丽、体态轻盈的女子。对我的训练,容浔从未假手于人。
月白风清的夜晚,晨曦微露的清晨,剪春园,竹林中,刀锋凛冽,破空而出,近身格斗,间不容发。
容浔长身玉立,清俊潇洒,与他长年累月的耳鬓厮磨,虽然身份地位相差悬殊,情窦初开的我还是不可救药地爱上了他。
握刀的手长出厚厚的老茧,十六岁,我正式出道。第一次去完成暗杀任务,在一座青楼里,伪装成风尘女的我没有费多大周折就用短刀刺杀了目标人物。容浔,一介贵公子在楼下悠哉游哉喝茶,我冷静地将现场留下的痕迹清除,然后去与他会合,没有人会怀疑跟国君的侄子坐在一起的美少女。
杀手生涯让我疲于奔命,常常是一个任务完成以后,马上又去干下一单。我不懂容浔为什么要干掉那么多人,政治离我很远。我也常碰到棘手的目标人物,对方在受到致命一击前,先让我负伤流血。
几年下来,身体已经伤痕累累,忍受痛楚的能力也在不断增强,我好像天生就适合该干这一行。容浔对我的工作业绩很满意,奖赏我的特别方式是会来我的住处陪我度过雷雨之夜。我虽然是杀手了,依然害怕打雷。这样的夜晚,我们纯聊天。
容浔出席某些场合,比如同僚做生或者嫁娶,容浔官拜廷尉,官场社交必不可少,这时候,他总是会带上我。一袭紫衣、长发及腰的我是作为他的贴身侍卫跟随其后,如果是女眷,那我做梦都会笑醒。
03
说到做梦,当我二十六岁时,遇到了平生仅此一见的奇女子,她是君拂姑娘。我不清楚君拂的身世来历,只从别处知道她可以用琴声织梦。于是,我求她为我织出一个梦,在梦里能见到我的夫君容桓。
说来话长。我心心念念想攀高枝嫁给容浔,最后却嫁给了容浔的叔叔容桓,也就是郑国国君。这是攀高枝的天花板了,可我最初并不开心。我并非爱慕虚荣的人,因此,用“攀高枝”来定义我的婚恋观是不准确的,从一开始爱慕容浔,就不是要攀高枝,是情不知所起而一往情深。
对容浔一往情深,我就不可能轻易改弦易张,尽管年轻的国君容桓俊美无俦,能文能武,且武力值甚至强过容浔,他是郑国第一快刀手。
被容桓纳为嫔妃之初,我的脑子里想的是逮住机会就要逃跑。曾经有两次机会,第二次可以跑我却留了下来。
04
有一种说法叫“日久生情”,想当初,我对容浔就是属于相处久了,自然而然产生眷恋之情。容浔习惯于向我下达命令,他对我有没有感情,难以确定。他对我妹妹锦雀的感情,在我为完成他交给的任务一次次出生入死时潜滋暗长,以至于他不舍得锦雀入宫,而让我代嫁,这是他对我下的最后一道命令。
手把手教我用刀,花了五年心血将我栽培出来,就这么将我拱手献与他人,他的心就不会痛吗?
十九岁那年,在外执行任务的我,没来得及看奶奶最后一眼。奶奶病逝,容浔帮我料理好,又接锦雀进府。
我因为常年过刀口舔血的日子,自带一股生人勿近的煞气,合府上上下下都自觉与我保持距离。我对大家微笑,大家都会害怕。
锦雀就不一样,我开始做杀手后,每月的月俸大部分都交给她与奶奶,足够她们过得好,居移气,养移体,锦雀俨然是小家碧玉,她的笑容让人看着舒心。入府后的她很快就和大家打成一片,帮厨娘、花匠他们干活,教侍女们绣花,未语先笑,人缘很好。
容浔二十四岁生日时,我在赵国出完任务,去瓷器作坊跟师傅学习亲手做瓷杯,让成品出来拓上他的名字。我做成的杯子虽然外形不太规整,好在颜色莹白如玉,看着养眼。我小心翼翼包好这份生日礼物,快马加鞭赶回去。
我原本以为会给容浔一个惊喜。除了做杀手,我没有其它才艺,如果我像锦雀那样,从八、九岁开始,就被供养,别无他事,熬汤、做饭、花艺、刺绣,定会样样熟练。这回能亲手做成别致的杯子,我有些得意,想着收下礼物那一刻的容浔惊讶又高兴的样子。
万万没想到的是清影居的书房里,容浔搂着锦雀,看到这一幕,我怀中的包裹掉到地上,隔着布有沉闷的破碎声。我的心似乎也随之裂开了。这两个人回过头来,都是一幅错愕的表情。
我捡起包裹,转头走开。我不想跟锦雀争男人。
05
赵国之事办得利落,容浔将与清影居呈对称之势、位于府中另一端的清池居赏给我住。从十四岁到二十岁,我都住在清影居一侧的集音阁。
集音阁的下一任主人是锦雀。在我搬离的那天,花园假山旁,锦雀追上来——
“姐,你为什么不骂我?为什么不理我?是不是讨厌,讨厌……”
话未说完,她的眼泪就掉下来了,以往爱笑的眼晴没有半分神采。她搂住我的脖子,泪眼婆娑,继续说道——
“姐,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好不好?”
我叹息:“怎么可能离开,我为他家办事,这几年树敌无数,离开这里根本没有活路。”
锦雀猛然抬头,定定地看着我:“这是借囗,你不离开是因为你喜欢容浔,对不对?”
我拽下她搂住我脖子的手,冷意森然:“锦雀,姐姐这些年不在你身边,你是不是很寂寞?”
她的牙齿在打战,却依然倔强:“我会向你证明,他不是你的良人。”
锦雀的证明很快兑现了,天意都向着她。
06
不久的月圆之夜,我失眠,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起身,拿着短刀去剪春园,在园中的湖水边濯水磨我的刀。容浔竟然带着锦雀也出现在园中,估计也是无心睡眠。他们是有心一起赏月罢了。
他们两个人悠闲赏月,我一个人郁闷磨刀,互不相干。谁知突然窜出一个刺客,剑影直冲我而来,我霍然起身,挥舞刀光,全力招架。
拼搏中我有余暇还想,刺客寻仇专门找我也不奇怪。我料想错了,在刺客眼中,同时出现在园中的这三个人,容浔才是终极目标,不过是要牵制住我,才率先对我出手。
刺客有两个,另一个更凶悍,一柄长剑直扑容浔后心。容浔是何等人物,瞬息之间就分胜负,这个刺客被自己的长剑穿胸而过,临死之前拔出胸口长剑奋力掷向与同伴激战的我。
我已经负伤,要避开这一击不容易。旁边观战的锦雀惊呼“姐姐”,合身挡在前面,剑中腹部,她颓然倒地。
刺客被清除。容浔抱走倒地的锦雀,没有管我,我的肩部受剑伤,同样鲜血淋漓。
我咬牙自己疗伤,伤势还没大好,就收到代替锦雀入宫的密令。
原来锦雀被医好后,正值一年一度宫廷狩猎的时候,皇亲贵戚会被邀请参与,容浔大约是觉得她过去几个月养伤太闷,就带她去散心。
国君容桓的小雪豹不慎被流箭误伤,在丛林中,被迷路的锦雀救起。
狩猎结束后,小雪豹被送到容浔府中。不言而喻,这是容桓在向容浔要这个女人。
然后,我所住的清池居每天都有大夫出入,包括我肩部的伤势在内,全身各处历年来留下的刀伤剑伤疤痕都用配制的秘方药水浸泡。经受了换肤的巨痛,我的身体被容浔改造成可以进献国君。是的,足够以假乱真。锦雀的脸很像我。
07
不管愿不愿意,我成为容桓的新妇。我自以为认清了现实。
在容浔那里,我不过是个工具人,他培养我就是要为他所用,我要活得舒畅就不能动感情。
在容桓这里,作为一国之君,他已经娶了八个老婆,最近仙逝一位,娶了我补缺,还是可以凑两桌麻将。当然,关于凑牌搭子,只是打个比方,如夫人们没心思打麻将,她们每天从早到晚围绕着如何争宠和固宠忙得不可开交。我最好的归宿是逃到一个陌生的乡间,谁也不认识我,安静过日子。
我逃过一次。带着仙逝那位的女儿外出,悬崖边小公主失足,我身手敏捷,一把抱住她,同时摔下山崖。有树木缓冲,到崖底时,在我保护之下,小公主只是吓昏了。我的腿好像摔断了,我不吭一声,将小公主安置在山洞里,洞外我聚拢落叶用随身带的火折子升起一堆篝火,侍卫们下来就会找到她,我就有多远逃多远吧,扶着崖壁或树木朝一边奋力走去。
本该在宫里批阅奏折的容桓来到了崖底,我拖着伤腿没逃多远,他轻易就截住我了。我的腿骨真的断了,他用行家手法给我接骨,他问我是谁教得我这样,腿断了都不吭一声,痛急了也强忍着?他让我哭出来。
我的心防一下被打开,因为他的话,数年来和血一起吞的眼泪,恣意地流淌。他忙不迭地用袖中的手巾为我试泪,他用有力的臂膀抱起我走出山谷,在耳傍柔声说道:“好了,有我。”
08
几个月后的城里最大赌坊楼下,他问我“君王之爱”是什么?我回答:“雨露均沾,泽被苍生。”他说自己跟他们不一样。
伤筋动骨一百天,我在寝殿里调养了三月有余,容桓不时过来看我。腿大好以后,这天他批阅完奏章,过来问我想不想出去走一走。于是,我就像富贵人家的妻子,被丈夫牵着出去玩。
我们去了碧芙楼——城里最大的赌坊。因我做杀手时有认知赌徒是最能用“翻脸比翻书快”来形容的人,我从没有去过赌坊,就想去见识一下。容桓依从了我。
碧芙楼上,有一个玩六博棋的高手在睥睨众生,店小二见容桓一身不显山不露水的富贵公子装扮,就一个劲撺掇他上场去与那高手对阵。店小二嘴都说干了,容桓也不为所动。
我在一旁起了玩心,就说:“陛……夫君的六博棋也玩儿得挺好的,兴许能赢他。”
容桓低头看了我一眼:“兴许?”顿了顿:“没带钱。”
观了一会儿局,说没带钱的容桓坐上了高手对面的位置,他对高手表示我夫人不信我能赢你,我要让她看我怎么赢你。高手不淡定了,说阁下这么自负,不如就以各自的夫人为赌注,来赌这一把。
容桓震怒,说怎么能用心爱的人来冒这个险,换个赌注。高手不换,说阁下既然斩钉截铁表示会赢我,暂时委屈一下尊夫人有何不可。
容桓声明世上没有绝对的事,不拿我冒这个险。他取下佩刀拋给我,佩刀上镶有价值连城的宝石,他让我用这把刀去找老板换十万银票,当作筹码。
这家赌坊有史以来最豪横的赌局拉开帷幕,老板亲自捧来十万银票,楼上楼下的赌客和看客蜂拥而至,前来观战。
容桓在人群中央举目四顾,找不到我,他将身前的银票推给对面的高手:“归你了。”拨开人群走下楼去。四方哗然。
我站在上面一层楼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容桓他给我机会逃走,我选择留下来。
09
锦雀跟容浔成婚,我和容桓去观礼。一对新人向我俩跪拜,容浔抬起头来,目光炯然,他有意无意望向我的眼神,是久别重逢那种感觉,我不禁在心里一哂。
我希望容浔好好珍惜锦雀,让她此生无烦扰、免流离。
没有预料到的是几年以后,锦雀先于我找君拂姑娘织梦。她写了一封信托君拂带给梦中的自己。
梦中的她看了信以后,对来到寝殿的容浔哭着说,我们对不起姐姐,容浔抱住她安慰,她从背后用金钗刺入容浔心脏。然后又刺自己。梦中的两人双双毙命。
现实中,宫殿里的月夫人锦雀死了,她自愿将性命作为织梦的代价交付与君拂。她自己在梦境里做了决绝的选择。现实里的容浔,如今的郑国国君,伤心欲绝,踏上江湖,去找寻有起死回生之能的奇人异士。
我被容桓关在庭华山三年,他要关我十年,让我在山上思过。最近,服伺我的嬷嬷病逝,临终前告诉我,陛下两年前就不在人世了。我不敢相信,闯下山去。
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一定要找到容桓。所幸天意让我碰见君拂姑娘,她擅“华胥引”。她因锦雀轻易就放弃性命而想要找出真相。她进入我的梦境探索。往事历历,似真似幻,我,只要真实。
三年前的除夕夜,宫廷宴席上,皇亲国戚们举杯推盏,一头成年雪豹突然出现,容桓为保护我被雪豹抓伤。
容桓的伤在一天天好转,却在某天让侍卫将我以欺君之罪送去了庭华山。原来他早就知道我不是锦雀,是杀手十三月。抓伤他的雪豹爪子沾有一种毒草的汁液,于他是致命的,看似伤口在愈合,实际上五脏六腑已经受害,一年以后就会因器官衰竭而亡。
他以为用十年的时间,我就会忘记在一起度过的那些快乐时光。二十岁到二十三岁,我一生中最幸福的三年,远离了打打杀杀,有良人相伴,彼此的眼里心里都是对方,我怎么可能忘记这样的日子,怎么可能忘记他?!
他真的不在了,我活不好的。
尾声
除了对我的安排没有达到预期目的,别的事,容桓算无遗策。
我被送去庭华山,容恒向外界发布紫月夫人(就是我)逝世的消息。他赏识容浔的政治才能,将国家交予这个侄儿治理,大可放心。他放出这个消息,试探容浔的心意。
容浔果然来逼宫,他未作抵抗,任凭容浔将剑架在他的脖子上。“我将她好好的放在你手中,你为什么将她打碎了?”容浔责问他。容桓不理睬责问,说容浔这辈子做得最让他满意的两件事,一是当下的逼宫之举;一是当年送我入宫。
这两个男人原来都是在意我的。我终究还是做了容桓的妻子。容桓说他的“君王之爱”与“他们”不同。在其位,谋其职,他爱天下苍生是尽君主的责任,使广大百姓安居乐业;他真正爱上一个女子,就不会朝三暮四,他会用一生去珍惜她、爱护她。
在君拂弹奏出的华胥之境里,我看到了容恒苦心经营一切、尘埃落定后的景况。他退位,搬去行宫,此生已矣,来世无凭,他似乎很达观。我穿越时空去挽留他,情之所至,难舍难分。但他还是消失了,我不想醒来。
梦境中依稀听见可以用自己的命换来锦雀重生,我努力睁开眼晴。她毕竟是我妹妹,我已经管不了太多恩恩怨怨,她和容浔负我也好,甚至出过什么幺蛾子也罢,我都不追究了。君拂劝我,说既然我愿意舍弃性命,不如由她来织一个美好的幻境——在里面与容恒团聚。我摇摇头,说那都是虚幻。
容浔阻止了君拂施法置换我和锦雀的生死,他竟然是偏爱我的,但这对我不重要了。
十三月写在后面的话:十三月是活得恣意的女子,爱就爱了,她不逃避;在男女感情上,她并不拖泥带水。她追求真实,不活在虚幻的梦境中。锦雀这个人物比较复杂,一言难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