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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4/11/4 3:10:00

作者:蒲海燕

雪峰山

山连山

道弯

弯弯都是鬼门关。

巍巍雪峰山,位于湖南省境内,从西南往东北横亘绵延多公里,它阻江河,断交通,连湘中,屏西南,是湘中通往黔、滇要道上的天然屏障,因山势险要,自古以来被誉为“天险”。

在雪峰山中部的溆浦与隆回北部的崇山峻岭中活跃着万余人口的花瑶。多年以来,雪峰山及其花瑶对我来说,一直是一个神秘美丽的传说。近几年,因为加入雪峰山文化研究会,得以译出其中的一些密码。

一、女人和挑花

一点。

又一点。

还有几点。

从岔道口摇出来,从拐角处穿出来,从树荫下闪出来。像星星,像蜻蜓,像蝴蝶,在银白色的绸缎上飞,飘成我眼中奇异的风景。

近了,才看清这些飞在草沙路上的星星点点,是盛装的女人。

她们,或孤单只影,或三五成群,与我们车上的人目标一致:去虎形山赴花瑶讨僚皈这个千年盛会。

只是,我们一行人乘车,她们步行。为了参加瑶族人的传统文化节日,她们要翻山越岭两个多小时后才能抵达。

来不及看清她们的容颜,她们的服饰就火辣强劲地钻进了我的眼帘:一个红黄相间的花帽顶在头上,像色彩绚丽的大盘子,像丰盈饱满的向日葵,像倒挂着的小斗笠,像火艳艳的太阳;颈后的帽檐拖着长长的流苏,五彩缤纷,直达腰间,随着腰肢的轻挪扭动翩翩起舞;上衣朴素,或蓝或白;下裙典雅,黑底白花;腰间捆一条宽带子,红底镶金,绚丽夺人。

她们行走在崇山峻岭间,是单纯苍茫大地上涌出的一点点灵动的色彩,是绿水青山间开出的一束束艳丽的鲜花,是川山美景中生出的一种种生气和情调。

她们鞋底轻擦着路面发出的哒哒声,唇齿摩擦漾出的咯咯的笑声,穿山破云,使幽静寂寞的山岭、广袤无垠的天空热闹和生机起来。

这些盛装的女子,都是瑶族女人。

因了女人这些美艳的服饰,这支瑶族被人们称为花瑶。

那朴素典雅的黑底白花裙,就是花瑶女人的手上绝活——花瑶挑花。

花瑶挑花是由瑶族女子口传身授的一门技艺。

姑娘们从七、八岁起就跟着长辈学习挑花,几年之后才能掌握基本的挑花技艺。无需布局和配图,花禽鸟兽、日月星辰、英雄豪杰、传统习俗、古老传说等,均能随着花瑶姑娘的意念从土布的经纬线上飞跃而出,布局合理,图案丰富,巧夺天工,美伦美奂,民族风味浓厚。花瑶姑娘出嫁时都会将一个木箱作为嫁妆带到婆家,这种箱子被人称做“花瑶女儿箱”。箱子里装满了花瑶姑娘从童年到出嫁前挑出的所有筒裙、腰带、绑腿等,里面的嫁妆裙是挑花中的精品,这些衣裙被花瑶女人视为珍宝,一生守护,即使去逝了,嫁裙也要随葬。

在瑶山,一个不会挑绣花裙的姑娘是嫁不出去的,一个挑不好花裙的女子是被人瞧不起的,一个“女儿厢”里没有百十件漂亮花裙的新娘是不体面的。因此,大凡花瑶女子,一生的命运都与挑花连在一起。于是,花瑶女子往往从六七岁时起就在母亲地严格教导下学习数纱、穿针、引线、练习挑花,只要她们拿起了挑针,就会倾其心智和汗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不间断,直到终老。

还记得在枫香瑶寨里我和一位挑花女子的简单对话:

“这挑花没有模具绣架,你们怎么挑出来的呢?”

“心里想什么,就挑呗。”

“一件筒花裙要挑多久?”

“至少半年。”

“这么久?”

“30多万针呢,如果不随身携带,得空就挑,一年也难以挑完。”

一件筒花裙要挑上一年,几十件甚至上百件筒花裙得要多少年啊?

可见,每个花瑶女子一挑就是几十年,一挑就是毕生。

因此,那一个个粗糙简陋的花瑶女儿厢里珍藏的,绝不仅仅只是那百十件精美绝伦的挑花裙,其每一条筒裙上的一朵花、几只小鸟、一群牛马、一片星空等,都留着花瑶女人的体温,浸透着花瑶女人的汗水,凝聚着花瑶女人的智慧,蕴含着花瑶女人的情怀,彰显着花瑶女人的坚韧。

花瑶女儿箱,是花瑶女人的珍宝,更是花瑶女人的生命。

花瑶没有文字。

筒裙上的植物花果、飞禽走兽、人鸟鱼虫等,是花瑶女子对古老传说的追述、对日常生活的记录、对爱情理想的憧憬、对民族习俗的演绎、对花瑶故事的讲述、对花瑶历史的诠释。

于是,花瑶女儿箱里的一条条筒花裙,便成了记载花瑶民族生动灿烂的文字。一件又一件筒花裙,它们不仅是花瑶女人的珍宝,也是花瑶民族的珍宝,更是中华民族的珍宝。

这些珍宝得之不易,守护更加不易。

在花瑶民间相传的《雪峰瑶族诏文》手抄本中,记载有这样的故事:

不知在哪个年代,官府逼花瑶着装同化,以示归顺朝廷。男人们在“留头不留发”的恐怖气氛里韬光养晦,他们剪去长发改变着装,以求来生存的希望;而女人,面对“留裙不留人”的磨刀霍霍,她们不但我行我素、誓死不从,而且刻意用更加亮丽的色彩和最美的花纹来装扮自己,吟出了“汉降瑶不降,男降女不降”的生命绝唱,大写出铿锵玫瑰的美丽、执着、坚硬和顽强。

这就是花瑶女人!

在她们眼里,生命诚可贵,挑花价更高。因此,当她们的生命因为挑花受到威胁时,她们不但毫不妥协,而且还以最艳丽的服饰来抗议和斗争。这些被逼上绝路上的花瑶女人,为中华斗争史抹上了最绚烂的色彩。

正是因为有了如此这般的精神气节,花瑶挑花,方得以在改朝换代中不被历史的漩涡洗卷一空,并得以保存、传承和弘扬。随着日积月累,岁月更迭,花瑶挑花于年经国务院批准被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闪耀为一朵闻名遐迩的文化之花!

每一个花瑶女子,一天天一年年一代代地将她们的生命倾注于筒花裙中。也许她们无意在自己的生命里融入一种文化,却在无意中创造出属于她们自己民族的文化,并一代又一代地传承和弘扬着,即使屡经历史风雪的侵蚀,仍然能够历久弥新,闪耀为世界上最灿烂的文化之花!

这朵璀璨花朵的传承者正走在路上,朝着虎形山攀登。从溆浦山背到隆回虎形山,要先上坡,再下坡,又上坡,再下坡,山高路远,全靠脚力,其艰辛可想而知。然而,当轿车从她们身旁呼啸着穿过时,我没有捕捉到她们疲倦和抱怨的眼神;就在车子陆续与她们插肩而过的瞬间,我瞥见,她们步履从容,安之若素,笑靥如霞。

很快,她们被我们的车辆甩得远远的,又成为飘浮在云端里的一颗星、两片霞、几树花。

当我在云中再也寻觅不到那些星星和花朵而折回头欣赏前方的风景时,有歌从车后飘来,远远的,如水滴环佩,如云穿玉石:

阿妹呜哇呜哇挑花

挑绿了那满山坡的藤缠树喂

太阳呜哇呜哇升起

阿妹呜哇呜哇挑花

挑红了那遍地燃烧的金银花

呜哇呜哇嘿

月亮呜哇呜哇升起

情歌呜哇呜哇飘洒

飘满了那山寨里的古树林

……

二、梯田和呜哇歌

从山背到虎形山这一线雪峰山的东麓,一路可见梯田。

关于梯田,有学者将之与长城媲美,说梯田与长城同是人造奇迹,不同的是:长城是古代皇帝强迫人民修筑的,梯田则完全由百姓自发修筑,历经千年后形成规模,一切顺其自然。

说起梯田,闻名的是广西的龙脊、云南哈尼、江西的江岭等,雪峰山梯田因为长年的交通不便,还只是“养在深闺人未识”。

其实,雪峰山梯田的规模亦气势磅礴。

它位于雪峰山脉的东麓,从溆浦的山背梯田开始起飞,横穿龙潭、北斗溪、九溪江、沿溪、中都、两丫坪等地,与隆回的小沙江、虎形山等数乡镇和村落连成一片。

这些梯田从海拔米的山谷一直铺展到多米的山顶,层层叠叠多级,面积达30多万亩。它盘桓在雪峰山上,绵延近20公里,像一条巨大的长龙在崇山峻岭之间翱翔。

开垦这些梯田的,主要是花瑶人。

据考证,这些花瑶梯田起源于先秦,初步形成于宋朝,距今已有两千多年历史。

雪峰山的山体多为泥夹石地貌,石缝多,泥土松,难蓄水。

要辟山造田,谈何容易?

遥想当年,那一群又一群颠沛流离的花瑶人几经周折逃进苍苍茫茫的雪峰山时,或许是跑不动了,或许是再听不到追兵的马蹄声了,或许是被雪峰山的独特风光吸引住了,或许是头人或首领在冥冥之中得到了某个神示,他们停住了奔跑的脚,深邃忧伤的眼睛望向远方他们曾经的家,虽然穿云凿雾,远方的家还在那看不到尽头的远方,万般无奈,他们只得收回了恋家的长线,将之切换到自己看得到的艳丽的太阳、密密的山林、清澈的河流上。

停止迁徙,以此为家。

这样的决定不知源于一个首领的命令还是来自一群人的协商。终于,在雪峰山的山背、雁鹅界、水洞坪、金竹坪、麻塘山、杉木坪、白水洞、岩儿塘等地,花瑶人开始刨石垒墙,伐木建屋,彻灶安家。

为了活下来,为了让后人不再重复自己风雨飘摇的生活。花瑶的先民们用木棍、铁橇、锄头、藤索、箩筐等最原始的工具,移巨石,填沟壑,筑田坎……

劳累、饥饿、寒冷、酷热、疾病、孤独、痛苦,这些人类至今无法彻底攻破的困境,他们都遇上了,沉陷其中;但是,稳定、安宁、饱暖、和平、温馨、幸福、自由这些人类至今都在向往的愿景,他们也一直在追求。

当他们好不容易看到了希望时,能够因为眼前的困难折戟沉沙吗?

不!

虽然,不是每一个花瑶的先民都发出这一声铿锵高亢的呐喊,但是,每一个花瑶先民们都唱起了歌。这些歌,水流一般从他们的心河里泻出来,沿着喉管往上涌,经嘴唇爆破后,冲向山野,冲向瀑流,冲向蓝天和白云。

这歌,是灯火,让花瑶人看到了希望;

这歌,是武器,让花瑶人战胜了一切困难;

这歌,是鹊桥,让花瑶人享受到了甜蜜的爱情…… 

因为源于心,践于行。因为是灵感的呐喊和激情的呼唤,这歌,高亢激昂;这歌,穿云透雾。因声腔高亢,演唱的难度很大,每唱至最高处时,都要拖出长长的一声“呜哇”,以调节呼吸,释放身体负重的压力。

这歌,就是花瑶山歌。

花瑶山歌,是高高的瑶山上独有的音乐,它是花瑶人在迁徙流离中寻找家园的深情呼号,它是花瑶人新辟家园时挖石填田的战斗舞曲。

在历经千辛万苦后,花瑶人终于在雪峰山的大小山脊上开出了层层叠叠,错落有致、令人惊叹的梯田。

而花瑶山歌,它本只是花瑶人特殊的劳动号子,在日积月累后,花瑶人再也离不开这些歌,他们在砍柴、狩猎、伐木、采草药、挑担及田间劳动时都会唱上几句。或为寻觅同伴以驱赶野兽强盗,或为消除疲劳对歌打趣,或倾诉幽怨和宣泄愤懑,或表达男女的爱慕之情。因为歌中反复吟唱的“呜哇”二字,这山歌被人们称为“呜哇山歌”。

呜哇山歌,于年被确定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想到这里时,车已到山顶,放眼望去,一道道梯田由下往上蜿蜒,或方形,或长形,或梯形,或锥形;或大于湖海,或堪比荷池,或小于斗笠;像泥鳅,像蚯蚓,像海螺……

迂回曲折,跌宕起伏,线条优美。在骄阳似火的夏末,雪峰山梯田挤满了饱满的稻穗,青蛇一般,苍龙一般,绿浪一般,战车一般朝着我们的山顶飞来。旅途的疲倦,晕车的痛苦,就在我的眼光驻留在梯田的瞬间消散,惬意和豪壮,从心扉腾起。

三、高山和石头

在一座不知道名字的瑶山上,有一条条壕沟从山麓盘旋至山顶;一个个掩体彼此相连,布满山上,像一根根突起的胸骨,或清晰,或模糊地掩映在树木草丛之中,诸如此类的山顶,我不知道在茫茫的雪峰山上还有多少。

虽然记载历史的书籍已经发黄,模糊斑驳的扉页散发出一阵阵霉味,我还是从“湘西会战”的“雪峰大捷”里找到了龙潭、温水、高沙、江口、青岩、白马山、马颈骨这些穿过了70多年风雨后仍然闪耀着光辉的地名。

记录这些地名的不仅仅只有书籍,还有石头。

这些石头立在溆浦的鹰形山、隆回的白马山、还有洞口的马颈骨,除此之外,它们还立在许多我不知名字的雪峰山脉的高山上。

或石墙,或石坊,或石碑,或石墓……

它们的高低大小、形状颜色和硬度光泽等迥异有别,上面刻着对联,祭文,事件,还有很多人的名字。

有一些石头什么也没有刻,它们散落在多公里的雪峰山深处,同高山上的灌木和草丛般众多和渺小。

在这些石头中,我只瞻仰过芷江七里桥的石坊。刻在上面的白底黑字对联我已经忘记,但我没有忘记石坊正中的“受降纪念坊”和它上端的“震古铄今”四个楷体大字。

这四个铁骨铮铮的大字,是湘西会战中雪峰山大捷的缩影。

湘西会战是中国人民抗日战争中的最后一次会战,以中国军队战胜而结束。不久之后,日本在芷江无条件投降。

雪峰山大捷这块丰碑上,不乏花瑶的光辉。

一声响雷地皮震,

举起刀枪冲上阵。

呜哇……

不怕流血不怕死,

杀死日军才安宁。

望郎听,

齐心抗敌保家园

呜哇……

虽然,我没有聆听过花瑶的这首歌,但我听唱过其他的呜哇歌。

一声呜哇震天下,这几声呜哇在七十多年前的雪峰山一定无数次震破过日军的胆!

嗅枪队,这支由瑶民蓝春达组织的瑶族武装,每一个兄弟都行动敏捷,登起高山如履平地,每当日军休息或吃饭时,他们隐蔽在附近,把枪往鼻子上一嗅,“轰”的一声,随着烟雾飞散,被击中的鬼子浑身布满铁砂,剥不掉,拔不出,痛苦不堪……

拨开枝条、草丛、苔藓,一个个龇牙咧嘴的石头裸露出来,横七竖八地架在山顶上,连成了一道道壕沟。

这一一道道壕沟就是山的脊梁。垒建高山脊梁的,是一颗又一颗石头。

这些石头就是骨头。

雪峰山花瑶,是离不开石头的。

当他们的先祖被官兵或异族从这一座高山赶到那一座高山从这个峡谷赶到那一个峡谷时,我相信,他们的手里一定紧揣着一个石头。他们用石头跟虫斗,跟蛇斗,跟虎斗,跟敌人斗,他们用一颗又一颗石头打下了一爿爿安定的家园。当日寇进犯安稳了数百年的家园时,他们的后辈又用一颗又一颗石头砸烂敌人的脑袋。

当生活安定后,花瑶把他们热爱和敬畏的石头渗透进自己的日常生活:铺路,砌墙,垒石阶,夯石基,贴地板,作水磨,制碓坎,打碾岩,围石栏……

他们能把每一项石活打制得非常精细漂亮:雁鹅界的石路、枫香瑶寨的石墙、蒲安冲的石井等都让旅客流连不舍。

最美的是一群花瑶女人挑花的情景。她们或散坐在一颗颗石头上、或先后坐在一条石阶路上、或围成一圈坐在一颗大石头上,含笑盈盈,素手飞舞,用飞针和线条把胸前和腿上的蓝布挑成一片片云霞,而她们,亦成为云端里最艳丽的一抹抹霞。

石头长出了花瑶的意志,石头养出了花瑶的柔情。

那些遍布瑶乡村庄的石头,都是花朵,呼吸与文字。

于是,在花瑶人居住的雪峰山,高山与石头是无字的书。这一本本书记录着花瑶的千年往事,记载着花瑶苦难的历史,书写着花瑶顽强的生命,大写出花瑶铮铮的铁骨……

因而,花瑶敬畏高山,也敬畏石头。

四、崇木凼和讨僚皈

德国诗人荷尔德说过:“故园之神,来吧!进入所有生命的血脉,让普天同庆,分享上苍的恩典!”

花瑶普天同庆的节日,除了春节,还有赶苗。即“讨念拜”和两次“讨僚皈”。这三次赶苗,是花瑶人最隆重的传统节日。

“讨念拜”和“讨僚皈”是瑶语音译,“讨”是汉语“走”的意思,“念”是汉语“可怜”,“拜”是祭祀,“讨念拜”的意思是走过血泪的祭祀。“僚”是“诅咒”的意思,“皈”指菩萨,“讨僚皈”意思是走过菩萨的诅咒。

这三次节日的起源不是为了寻欢作乐,而是为了铭记苦难。

历史上最早的一次讨念拜和两次讨僚皈,起源都是为了铭记鲜血、寄托哀思和宣泄愤怒。 

就在年8月9日的这天上午,我在雪峰山东麓的虎形山见证了花瑶讨僚皈。

盛会的地点不是在雄伟和奢华的舞榭楼台,而是在一个古朴原始的树林。天、树为楼,土、地为台;没有灯光,没有布景。这,是天下最原始最自然最神秘的舞台。

舞台所在的村子叫崇木凼。

好生奇怪的村名!

在暗笑自己的孤陋寡闻时,点开百度,见到了“凼”字有多个意思。结合村名,应取“地方”和“区域”之意。

想来,这“崇木凼”就是崇拜树木的地方,牌子后的古树林就是佐证。

这里的人们为何崇拜树木,并且还要给自己的村名贴上“崇木”的标签?

回头问问对雪峰山文化颇有了解的诗人柴棚,方知住在这崇木凼的人们多为花瑶。

花瑶人爱高山和石头,更爱古树。

原来,由于部落的战争、官府的镇压和驱赶,历史上的花瑶有过多次迁徙。后来,在统治者的压迫下,其中一支为躲避统治阶级的镇压,展转浙、闽、赣数省后,顺沅江而下,来到湘西南,溯溆水上龙潭,定居今雪峰山东北麓的溆浦、隆回两县接壤处的崇山峻岭中。

古木帮助花瑶的祖先躲过了刀光剑影的追杀,古木为花瑶的祖先提供了生活物资,古木是花瑶祖先的救命恩人。对于古木,花瑶人是充满了感激、感恩和敬畏甚至顶礼膜拜的。于是,他们把古树当作保护神,他们视古树为先祖,视古树为生命,视古树为神明。

他们把古树分为祖公树、祖婆树、树王、树丞;每逢大年初一,他们去古树下烧纸、焚香、许愿和祈祷;当孩子身体有恙,他们让孩子认树为父,在古树的枝头挂上红绸缎或红布条以祈福消灾;他们牢记祖训,任凭倒下的老树在林子里静静化为泥土;只要有人胆敢来砍他们膜拜的古树,他们就敢用自己的生命来守护。
   

就在这片古老原始的山凼里,一个动人的护树故事家户喻晓:

在那个乱砍树木的大炼钢铁时期,一些人想砍掉崇木凼的古树拿去炼钢,崇木凼里的人得知这个消息后,纷纷上山护树。无论在烈日炎炎的白天,还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那些血气方刚的青年男女、那些饱经风霜的老人、那些稚气未干的孩子,面对高高举在自己头顶的柴刀,他们的肢体如千姿百态的一根根树藤紧紧地缠着粗壮的树干,不约而同的声音响彻古林上空:

要砍树,先砍人!

这个斩钉截铁的声音得积蓄多少热爱多少敬畏和多少膜拜?这个视死如归的声音得汇集多少感恩多少风骨和多少勇气?

当这个同仇敌忾的声音异口同声地从花瑶人的口里迸发出来时,如一支支利箭布出的阵海呼啸着卷向砍树者,吓得那些人魂飞魄散,落荒而逃后仍心有余悸,再也不敢踏进这古树林。

当我从一位花瑶老人的口里听到了这个故事,我不再稀奇这个村子为什么叫崇木凼了,更不稀奇穿越了千年的讨僚皈盛典的舞台要选在这偏僻幽静的老林里了。

我的身后已人山人海,此时的崇木凼已经沸腾。

不知什么时候,祭祀正式开始了,伴着主持人高亢的祭祀词,一幕幕血腥的场景依次出现在我的眼前:

元朝末年,江西吉安府田卢一带的瑶民因为遭受当地统治者的镇压,只得四处奔逃,许多老弱妇孺跑不动了,只好躲在黄瓜和白瓜丛中……

明朝万历年间,抵御明朝镇压大军的花瑶人民因为中了明军的佯攻之计,放弃了歇官寨的坚守而堵击其他各寨;明军偷袭歇官寨的阴谋得逞,无数瑶族男女老少被屠杀,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清朝雍正元年,清朝遣兵数万前往镇压被诬告造反的瑶民。花瑶人民不畏强暴,英勇奋战,在大沙江和小沙江与清兵大战两次,死伤数百。幸存的瑶民越山绕道,退到麻塘山隐居。清兵又追到五都七岭八寨,瑶民靠着一夫当关,万夫莫入的险峻地形与敌人周旋,在山林中多次奇袭敌兵,杀得敌人胆颤心寒,无法进兵。后来,溆浦的瑶族首领蒲公祥率众攻打龙潭,切断清兵后路,致使清兵两面受敌被迫停战议和、撤兵,瑶民才又迂回各峒,却又遭当地的汉族豪绅的追杀……

三次赶苗,何止是告慰先烈、祭奠英灵,诅咒邪恶?

讨念拜和讨僚皈,流下了花瑶辛酸的泪水,盛满了花瑶淋漓的鲜血,书写了花瑶不屈不挠的精神。

它们是一卷花瑶的苦难史,是一帧花瑶的斗争史,是一部中国的历史书。

如此苦难悲怆厚重壮阔的历史书,花瑶人用南国飞花、流光溢彩、欢歌狂舞来演绎。

这,就是花瑶。

这,才是花瑶。

时光荏苒,岁月更迭,铭记不一定非得延续痛苦和仇恨,祥和、幸福、美好或许是对亡灵和英魂最好的祭奠和告慰。

一颗水珠滚落在我的掌心,被风吹落的,是我的眼泪。

我不想因为自己的情绪影响旁边的朋友和观众,起身,挤出人群,拾级而上。见两旁树林荫翳,古木参天,阳光从密密的叶的罅隙里钻来下,像无数只金蝶在层层叠叠的枯叶上舞动,突然,一个洪亮的声音在林子里震响:

大河涨水难得清,无家子妹实伤心,呜哇……

左手牵着冒娘崽,右手牵着啼哭孙。呜哇……

听见东边杀声起,听见西边牛角声。呜哇……

躲进深山怕猛虎,躲进小山怕露形。呜哇……

十八哥呀真命苦,哪年哪月得安身,呜哇……

这呜哇呜哇的歌声,似白云从舞台方向漫过来,似巨鸟从树尖上滚过来,似大风从山那边呼啸而来,似惊涛从海那边拍来,似大雪从银河上压下来。

这是舞台上的花瑶歌者还是坐在哪棵古树上的花瑶汉子?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他们在追思他们的先祖?在铭记曾经的苦难?在驱赶曾经的阴霾?

就在我的思绪还在花瑶的千年历史与现实的长河里漂浮时,友人打来电话,说精彩的“选媒公”“打泥巴”“蹾屁股”等民俗风情已经开始上演了。

当我回到座位前时,演出刚刚结束。台上台下,瑶、汉、苗、侗等7万多观众演员正挥旗歌唱。

歌声震天,红旗飘飘,花潮涌动,古林盛夏,欢乐胜海!

“神近在咫尺,又难以企及。”诗人荷尔德的话伴着声浪从空中朝我卷来。恍惚中,我看到散居在雪峰山各处高山和云端里的花瑶高唱着呜哇歌,与汉、苗、侗等各民族同胞手携手、肩并肩,连成一条色彩斑斓的巨龙,朝着明净艳丽的天空飞翔。

雪峰山花瑶,应该是企及了他们心中的神的。

作者简介

蒲海燕,中国少数民族学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湖南省作协会员、湖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湖南省小说学会理事,第一期湖南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曾获叶圣陶教师文学奖、《人民文学》征文奖、《散文百家》征文奖、“潇湘杯”全国文学创作大赛一等奖等多个奖项。出版长篇小说《高考来了》和散文集《拈指繁华》;在《创作与评论》《文学界》《散文百家》《湖南日报》等刊物发表文学作品百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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