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苟得其养,无物不长;苟失其养,无物不消。孔子曰:‘操则存,舍则亡;出入无时,莫知其乡。’惟心之谓与!”孟子这里说“苟得其养”,就是养气。儒家说“养气”,道家说“炼气”,佛家说“修气”;儒家说“存心养性”,佛家说“明心见性”,道家说“修心炼性”。对于心性之学,非常奇怪,三家的见解都相同。修气也好,养气也好,炼气也好,怎么修?怎么炼?怎么养呢?要经常保持自己心境的宁静,所谓没有妄想,把呼吸自然之气,修养到不来不去“息”的境界,那么生命永远年轻,自己就在成长;失去了养气的境界,生命就衰老死亡。
孔子也讲到这个道理,他说:“操则存”,“操”就是修持,念念都在定慧中,把握住这个境界就成长;“舍则亡”,放弃了,散乱了,就完了。这个境界的修养工夫,要“出入无时”,不被时间拘束,也不受空间的限制,任何时间,任何环境,都在静定中,这是要看内心的修养,没有一个固定的方向。如空空洞洞,这空空洞洞就是一个方向,要“一切不管,放下就是”。孟子说,孔子这几句话,就是由养气到达养心的境界。
认识了这个道理,用这个方法去修养,一切就会在成长中。中国人后来所说的,欲修长生不老,基本上也是从这里着手。如果身心上失去了这种境界,“无物不消”,只有向死亡的路上走。最重要的,是孟子引用孔子所告诉我们的修养方法。孔子说:修养的功夫,“操则存”,掌握、把持在自己的手里,也就是掌握自己的定力,如果自己不能掌握自己,那也完了,跟禽兽差不多了。养心炼气,要在行、住、坐、卧之间,随时把握得住定的境界才行,如果放弃了它,就立即没有了。所以修养的境界,完全是由“心行”来的,不是靠盘腿打坐,如果念念散乱,念念忘失了这个境界,就不必谈修养,那是在放,在舍,放出去了,没有修养。学佛也是一样的,所谓八正道、三十七道品、四念处,就是“操则存”,在佛家讲,“操”就是修持,所以戒、定、慧要自己把持住。这个基本修养,各家都是一样的,人类文化的基本求善,差不多都是相同的。
孔子如此讲修养,只是“操则存,舍则亡”,还是不够,就像现在的青年参加联考,在考前天天用功,晓得了“操则存”;考完以后,一放松又全部忘记了,于是“舍则亡”。所以“操则存,舍则亡”并不能修养成功,我常说,做任何一件事,欲想成功,一定要发疯,不到快发疯的阶段,是不会有成就的。艺术家、音乐家、科学家之成功,都是如此。学佛也是如此,重要的是在了解道理,认识了这养气的经验以后,“出入无时”,一出一入,来去、生灭,就是那样来往,“莫知其乡”,不知道它到哪里去了。就像《金刚经》说的,“无所住而生其心”,根本就无所住,无所不在,普遍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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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曰:“今夫弈之为数,小数也;不专心致志,则不得也。弈秋,通国之善弈者也。使弈秋诲二人弈,其一人专心致志,惟弈秋之为听;一人虽听之,一心以为有鸿鹄将至,思援弓缴而射之,虽与之俱学,弗若之矣。为是其智弗若与?曰:非然也。”许多人读书,今天刚学,明天就想成功;就像学佛的,今天刚学打坐,明天就说气也没有动,心也没有通,不学了。其实都是偶尔坐一坐,然后悠哉游哉去玩,号称自己在做工夫,都是如此一曝十寒,而想成佛,天下没有这样便宜的事。
孟子又举“弈”为例证,“弈”就是下棋。下棋这种娱乐,我们中国发明最早。尧发明围棋以教育儿子丹朱,周公发明象棋,以教侄子周成王。其中尧发明围棋的历史背景,是另有一段辛酸的。
本来,唐的帝王是尧的哥哥挚,因为他是长子,也就是太子,自小在宫中长大,娇生惯养,不知民间疾苦,所以接位以后,把国家治理得不好,便将帝位让给了尧。尧见自己的哥哥,因太子出身,养尊处优惯了,只知调皮,不能做大事,深引为鉴;想到自己的儿子也是太子了,为了避免走向同样的路,于是对于太子的管教,非常严格。当他到外面出巡的时候,还给太子规定了课程。可是当尧回来的时候,太子因为失眠、过度疲劳与紧张而夭折了。古代的史官注重史实,不论帝王将相,权力多大的人,对于他们所做的事,都是秉笔直书的,错的就写错,对的就写对,所以历史上写下了“尧杀其子”四个字。用什么杀?教育太严格而杀的,所以后世就说他犯了错误,忘记自己是在外祖父家长大的。
因此对第二个儿子丹朱,尧修正了教育方法,放松了一点,可是丹朱这孩子很调皮,又犯了错误。可见圣人很难做,尤其教育子女更不容易,管紧了就死掉,放松了又会飞掉。当时南方的国家进贡来一种布,是火不能烧毁的布,尧和皇后都舍不得用,丹朱却拿来撕成布条,通通烧光。于是皇后要尧对丹朱加以管教,丹朱却说是研究试验,看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尧告诉他,这种布是整块才不会燃烧的,别人已经证实过了,你却不相信。
假如照现代西方文化来说,这孩子很有科学精神,别人是别人的证明,他自己还要亲自实验才相信。于是尧改变方法,教他下围棋,在后世的佛家,对这样的年轻人,可能也不会教他打坐,因为他一定坐不住的。就算像孟子一样,要他养平旦之气,也是做不到的,一定要拿一个东西给他玩的。在修养上来说,就是心里想一个东西,念一个咒子,也等于下棋一样,也就是制心于一处。
周公教成王也是一样,成王年纪小,调皮,不听话,周公在没有办法之下,只好教成王下象棋,使他的心性不外驰,制心于一处,稳定下来,恢复到平旦之气。因此看来,圣人都讲究下棋,也是有其养心的道理。所以孟子以下棋来比喻,说明用以作为修养的方法。
他说下棋是一个“小数”,就是小玩意,假使下棋的人,不专心致志,就不能到达最高的境界。例如奕秋这个人,因擅于下棋而得名,是享誉全国的国手。假使有两个人同时向他学下棋,其中一个人,完全听老师的话,另外一个人虽然也在听,可是在他的心里,却想到打猎,当一只雁子飞过上空,如何用弓箭把它射下来。这两个同学,在棋艺上的成就,便会相差很远,因为一个是专心致志,一个是心有所偏。以智能来说,是否学得好下棋,不是智能高低的问题,而是专心或不专心的关系,专心则成就大,不专心则成就小。
孟子这里所讲养心之道与养气的方法,如果与哲学文化作一比较,从春秋到战国,几家都是一样的,庄子也是如此说,只是表达方法不同。比孔子年纪还大一点的老子也如此说,所谓“绵绵若存,用之不勤”,就是这个道理。这两句话不可依文释义,以为“不勤”就是不要勤劳;意思是说用力也不好,放松也不行,重点在“绵绵若存”,细水长流,永远这样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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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欲望,似乎比生命更重要,其实生命真的很重要,可是却被欲望骗住了。相反的,有些人宁可牺牲自己的生命,是为众生、为社会、国家而牺牲的。孟子说,这个生死之间的道理,从正反两方面来说,不但有修养,有学问的人,把生死看得很淡,其实每个人都把生死看得很淡,都莫名其妙。有些爱喝酒、爱打牌的人,都是欲望超过了对生命的重视,所以有人打牌打到一半,就死在牌桌上了。只有贤明的、明了道的人,对于生死的意义认得清楚,始终保持自己的本性本心,建立自己的人格,不受嗜好、欲望的影响。尤其学佛、学道的人,更是如此,不丧失心性的本位,甚至于以身殉道,以生死来消除对道德的障碍。
一个人如果为了财富、虚荣,贪图物质享受而动心,根本不配做一个知识分子,因为操守上已经失去了本心。这种操守行为,在佛家就是所谓的“办事定”;失去了操守的行为,在心性上是散乱,是不对的,在行为上是大妄行。行愿的行就是大定,普贤的十大行愿,要多么大的定力!认识清楚,才能身体力行。打坐能定,下座以后不能起心愿而定之,是不行的,能在心愿境界而定,就可以到达孔孟的道理,老庄的道理。佛法大小乘也是一样的,在我个人看来,没有两样,也就是孔子说的,“操则存,舍则亡”。
《孟子与滕文公、告子》(东方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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