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很小的时候,脖子上长了个肿块,从发现到治愈迁延了好几年时间,最后是确诊为囊肿,在医院里挨了一刀切除了事。中间也是延医无数,想必对家长是一段揪心的煎熬,但我太过年幼,记得的场面不多,只有三件最为清晰:一是最后手术完麻醉解除后绷带把眼睛勒得生疼;二是大人为了劝我忍着苦喝下中药而拿出来的冰糖;三是几声剪刀咔嚓声——当时是我奶奶找来一位老太太,在我脖子旁边喷了一点水,又用剪刀把一根绳子剪成了好几段,如此重复数次,算作一种治疗。我当时闭着眼睛听着咔嚓声,心里着实害怕,医院凡是让我闭上眼睛的场合,最后往往以挨了一针结束,至于剪刀……画面简直不敢想。
后来我稍懂事了,才发现除了用“巫术”之外实在没有更好的方式来形容这种疗法了。身为20世纪少年21世纪中年,这种亲身经历当然不可能太多,此等疗法的同类,之后只能在书本里读到,例如有本书里就有一堆这样的记载:
如果小孩夜里哭不停,就找一块牛屎放在他席子底下,但要注意不要让他妈知道;
眼睛里进了东西,就把左手手指甲刮点碎屑下来,用灯草蘸上点眼睛里,三次就出来了;
发愁生不出孩子,可以在元宵节的时候偷一件富人家的灯盏,放在床底下;
得了疟疾,把隔年的日历整本,在端午节的午时烧成灰,搓成五十颗丸子吃下去;
要是心痛(应该是真痛不是修辞),就找一双毡袜把后跟剪下来,烧成灰酒服,但男患者要用女生的袜子,女患者反之……
有人突发癫狂,找根吊死过人的绳子烧成灰让他和水吞服就好了……
这本书就是《本草纲目》,想必不用多做介绍人人都知道,百度百科上有一句断语怕是接近公论:“集我国16世纪之前药学成就之大成。”此外还有人提到它除了药典之外,也是一本博物学专著:“被国外学者誉为中国之百科全书。”(难怪西方人常说中国人什么都吃)。可这么一本让许多中国人为之自豪的书,大部分人应该都没有读过,比如方文山,不然他给周杰伦写的同名歌应该会更有趣一点。
而我只庆幸奶奶虽然聪明,但好在不识字不可能读过这本书,否则真不好办……我小时候虽然没上述毛病,但偶尔尿床还是有的,而这本书里的治疗方案是:“用热饭一碗,倒在尿床的地方拌一拌,给尿床的人吃,但不要让他知道哦。”最后一句简直喜感,也没说如果让人知道了到底是会不灵,还是会挨揍。
不过如果你现在去找《本草纲目》来读,也许会找不到我上面引的这些,这是因为有些太过夸张的内容,被如今的编者出了删节本,不然学中医的总被人抓着这种小辫子取笑实在不好看。这些被删掉的内容还包括大量地使用人屎人尿牛屎牛尿裹脚布猪槽水等重口味药材的例子,我没一一写出来是怕文章闻起来不好。
然而我这里并没有抨击李时珍老先生的意思,毕竟以今人知识苛求古人实在浅薄,何况从孔夫子传下来的“述而不著”(我只记录而不创作)思想对李先生也多半深有影响(他老人家也是中过秀才的,考了三次举人没中,才行了医),在《本草纲目》中记载下来的不少奇葩药方,都是从前人的医书药书或其他书中摘录出来的,李时珍只是本着传承意识记录下来,并不是给每一条都打包票管用。
但不管我怎么声明没有恶意,行文至此多半也会让人以为这是一篇中医黑的文章,为免误解,赶紧再引几个药方:
打仗受了伤,怕伤口化脓,就用烙铁烧一烧或者用滚油浇上去直到十分熟;
有精神病?开个脑洞就好了,对,字面意思,用钻子在脑袋上开个洞;
受了刀伤,要在刀上涂抹药膏不让它生锈否则伤口会化脓;但又有人认为应该把刀插在泥土里让它快快生锈,这样刀受了打击,伤就会好了;
感冒发烧,试试放血;
头疼,试试放血;
腹泻,试试放血;
哮喘咳嗽,试试放血;
肩周炎,试试放血;
白内障,试试放血;
冻疮,试试放血;
耳聋,试试放血……(放心不是你一个人联想到搞IT的听说人电脑出了毛病就说“试试重启”。)
以上疗法都是在中国以外地区存在流行过的,称之为“西医”绝不冤枉,和我们老祖宗的药方引发尴尬症的能力不相上下。而这种尴尬症也绝非局限于民间土方(拿乡村巫师和李时珍PK实为不敬),在知识分子群体里也不少见,例如古希腊医生希波克拉底(就是当医生都要念他写的誓词的那个),相信判断一个人得没得肺炎,就把他抱起来摇一摇,听到有水声就是有肺炎了;写《希腊罗马名人传》的普鲁塔克认为石鹡鸰有金色的眼睛,所以与患*疸病的人对视,就会让他的病痊愈。
如此可见谁的祖宗都有过黑历史,要归纳起来,说这是中医、那是西医并无太大意义,只能说这些都是相对现代医学的“传统医学”。现代医学是个啥,作为业余者我当然没法下定义,但注意到过一些共性:比如每一种药的说明书上都写着这种药的具体成分,其中有效成分的分子式是什么,起作用的原理大概是什么;还有一长串的不良反应,怎么来的?在上市前找志愿者做实验吃到过量吃出来的。总而言之,一切都力求验证清楚。
那么刚才所提及的这些“传统医学”该怎么定义呢?
把它们全然称为巫术似有些过分,但不能不正视它们和巫术的相似性,否则中国古代也就不会把“巫医”并称当作惯例,韩愈的《师说》里便有“巫医乐师百工之人,君子不齿”的句子,高中时都背过的,把这纯然看作士大夫的歧视虽然简便,但未必符合事实。
詹姆斯·弗雷泽在著名的人类学著作《金枝》中这样写道:“巫术的本质是一种伪科学,一种没有任何效果的技艺。它是一种对自然规律体系歪曲的认识,是一套错误的指导行动的准则。”
“传统医学”中最奇葩的部分也可以完全照此定义:一种没有效果的技艺——现实中谁要是剪女生袜子烧灰下酒,恐怕都不是为了治疗心痛。然而它里面还存在着一些灰色部分,那些局部有效或有时有效的部分,诸如拉肚子喝了杨梅烧酒确实好啦,上火喝百合绿豆汤会缓解症状啊……也恰恰是这些灰色部分造成了大量纷争——“你说中医不科学?可我二舅妈的堂哥的儿子得了肿瘤/糖尿病/痛风就是吃中药吃好的呀!”这是在中医纷争中最常能听到的一种辩护词。那这该怎么理解?
其实很好理解,这只是争论方把理论争论和方法争论搞混了,前者讨论一种理论是不是成立,而后者讨论的一种方法是不是可行。就好像有人说“我强吻了某某妹子,她成了我的女朋友”,这方法也许奏效过,但如果由此总结出一套“凡是想让某妹子成为你的女朋友,强吻便可”的理论,则明显要出问题。
不管是中医西医,传统医学里都积累了大量的疗法(包括药方),其中有效的不少。但某个药方有效并不代表使用这个药方的人所说的医学理论都是对的,就好像某个靠强吻追到女友的家伙说的话并不一定是恋爱圣经。
所以该采取什么态度其实很简单:如果你穿越到了明朝,得了咽喉炎,没有青霉素,那么你最好乖乖地把李大夫开的牛*、甘草都吃下去。但是如果李大夫接下来说你的内脏上应日月星辰下应山川河岳中应世间万物,都合五行相生相克之理,则你就该像听到有人如果告诉你正月不能剃头,不然会死舅舅,或者你印堂发黑/发红,不日就要倒大霉/中状元一样,告诉他两个字:呵呵。
本来这是挺明白的事,但偏偏现实中能自信十足地“呵呵”出这两声的人并不很多,原因全在于有不少智力被投入到了把人搞糊涂上,而且还用了狡猾的方法。
医术和医学,前者只是方法,后者则包含理论。方法有效就可以被采用,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也没关系,理论的提出和检验则要严之又严慎之又慎,但不管怎么严怎么慎,医学毕竟是个经验科学,更多地依赖对事实的归纳,而归纳是有其局限性的。罗素在《西方哲学史》中举了一个鲜活的例子来说明归纳可能出现的问题:
“昔日有一位户籍官须记录下威尔士某个村庄里全体户主的姓名。他询问的第一个户主叫威廉·威廉斯;第二个户主、第三个、第四个……也叫这名字。最后他自己说:‘这可腻了!他们显然都叫威廉·威廉斯。我来把他们照这登上,休个假。’可是他错了;单单有一位名字叫约翰·琼斯的。”
若按这道理来说,无论现代古代的医学都是归纳得来,比之可纯粹依赖推理演绎的数学,在可靠性上总要差上一筹。然而也许是意识到了医学的这份先天弱点,古人偏偏想要另辟蹊径,提出一种不靠实验、总结事实,而靠思辨就能达成的医学理论。如此才走入了严重的误区,或者说发现了世外桃源——因为经验科学的检验很简单,重做一遍他声称做过的实验看看结果对不对就可知道,例如他说白狗屎可以治小儿霍乱,你试一试发现治不了,请他也吃屎便是;但理论科学的检验则复杂得多,没点专业水平辨不明白。于是古代医学家们开始和许多其他领域的某某专家一样,发现了避开实践讲理论的妙处,所谓“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如今“求医不如求己”论大行其道、大师仁波切满天飞的乱象,其实都和发明理论成本太低有关。我这么说似乎有点暗示古人故意行骗,似乎不太妥当,那么纠正一下的话,可以不妨把他们叫做联想力丰富的创作者。在没有微博段子和网络小说的时代,他们旺盛的创造力必须找到一个出口,发明一套假理论,一套认识世界的方法,就是一个很好的出口。这和现在许多写修仙、做游戏的需要发明点系统异曲同工,做得好就成了IP,从古人嘴里拾点牙慧,一个“摸金校尉”就够几亿票房,而古人玩得更大,风水也好,中医也罢,没有一个不是震古烁今的大IP。
只不过当这种IP并不仅仅限于娱乐,还要开始指导现实生活时,就会开始坑人了。
而身为既不想坑人又不想被坑的普通人,还是最好对假理论具备起码的分辨能力。但人生也有涯知也无涯,以有涯之生随无涯之知殆矣,我们没可能在每个领域都成为专家,当然事实上也没必要在每个领域都成为专家才能分辨假理论。
怎么做?我觉得不妨先看看巫术形成背后的逻辑是什么。
弗雷泽在《金枝》里把巫术按照其逻辑分成顺势巫术与接触巫术两种,前者的逻辑是:通过采取相似的行为,来达到想达到的目的。比如要咒人死,就给他针扎写了他名字的小人(模拟真人);而后者的逻辑是:接触过的物品彼此之间一直会有联系,例如《哈利波特》中哈利额头上的疤一直能感应到伏地魔。
这两者都被他称为交感巫术,其实大同小异,都是联想的产物,出自从事物中苦苦寻找相关性的努力。这种努力最简单的版本是我上面举的例子,而复杂的版本可以看《金枝》中提到的这个例子:在古代印度治疗*疸病,因为病人看起来“*”,所以要在病人的床脚绑三只鸟:鹦鹉、画眉和*色鹡鸰,把郁金香或姜*熬成的*色粥汤涂满病人全身,再泼水洗去,那种不健康的*色就会转移到鸟身上了。
在安伯托·艾柯的《昨日之岛》里有一段核心情节来自于巫术的运用:为了测量地球的经度,在没有即时通讯工具的时代,需要在相隔几千里的海上和陆地同时观测天体,但当时的计时工具只有机械钟表,而钟摆在颠簸的海上会受影响,两地之人约好某日几点几分几秒是无法保证“同时”的。于是书中的测量者就想了这么个办法:在一条狗身上划出刀伤,把狗带上船,把刀留在岸上;在约好的日期时间,让岸上的人对刀做些处理,比如抹上药膏,或者用火烧,按照巫术疗法的理论,这时候狗应该会有相应的反应,而船上的人则观察狗什么时候出现反应来与岸上的时间取得同步。
上述的两个例子可以算是巫术发明者联想力的一次进阶展现,而高级展现的例子是这样的:
天下万物都分成金、木、水、火、土,彼此相生相克(这里的疑点先不论)。因为植物浇水才能活,所以水生木;因为木头可以燃烧,所以木生火;因为火焰把东西烧成灰烬,所以火生土;因为各种矿物金属埋藏在土壤里,所以土生金;因为金属消融会变成液体,所以金生水(稍显勉强了)。水克火不解释;火能融金所以火克金;刀斧可断木所以金克木;植物可破土而出所以木克土;水来土掩,所以土克水。(到这里为止都是对一些生活现象的观察,不能说大错)。然后精彩部分来了——
木金火水土,对应东西南北中五个方位,青龙白虎朱雀玄武*龙几大神兽,青白红黑*五种颜色,心肝脾肺肾五脏,还对应天干、地支、八卦、天上的五颗行星、地上的五岳、人间的朝代帝王、自然界的草木鱼虫飞禽走兽、一年中的日期节气……几乎无所不包。而因为前面提到的相生相克的原理,所以有些日子不能去有些地方,有些人和另一些人不对付,有些药一定要在特定的时间或方位服用才有效果……
最早想出这套东西的人一定大拍脑袋沾沾自喜,也一定把大量比他笨的人糊弄得五体投地——实实在在的创造力碾压。
有关用创造力坑人这件事,有两个常见窍门,一是在牵涉到具体方法的时候,有时无逻辑、无厘头的做法会强化神秘性,促使人们更容易相信。比如在《本草纲目》里,有过这样一条疗法——治疗发痘后视力不明,可直接走向山里东西地界上,不许回头看,寻找兔子屎十四粒,拿两个槟榔一雌一雄放一起磨碎,注意别掉在地上,调着井水喝下去。看完真想问好多个为什么,为什么是东西地界上,为什么不许回头,为什么兔子屎要十四粒,别掉在地上是什么道理……但不可否认的事,如此煞有介事很能够唬住一些人。
而在牵涉到理论的时候,则会力求看似合理,力求完备、无所不包,甚至力求具有一定的美感。金木水火土就看似合理、完备、无所不包,而且很有美感。印度人不分五行,分四大,曰地、水、火、风,也挺有美感,但不分音韵,就逊色不少。
所以不妨反过来想,如果一个理论听上去涵盖面广,充满了联想之美,能把什么都扯到一起,又简单易懂,又朗朗上口,那么它多半便是五迷三道的假货了。
判断的方法就那么简单,因为真理没有义务简单,也没有义务美观,更没有义务朗朗上口合辙押韵。
这才是这篇漫谈想说的话题,毕竟我们的时代,什么病都不如轻信盲从不求甚解流行。
本文发表于《萌芽》年12月刊。萌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