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观的人更容易看到「徒劳」,但对乐观主义者张艾嘉来说,「寻找」本身是重要的。
文|卢美慧
编辑|姚璐
摄影|吴明
发型师|PiusYiu
姚派化妆师|ANDY
ndnco第50年
6月29日这天,张艾嘉的起床时间是早上3点45分。她先换衣服,等化妆师来化妆,准备完毕,披一条大红色披肩准时出现在了阿那亚的海边。
这是张艾嘉担任监制和召集人的纪实综艺《念念青春》最后一场录制。因为起床太早,节目组的年轻人哈欠连着哈欠,张艾嘉却神采奕奕,妥帖地跟所有人道早安。在原本的设想中,大家会在秦皇岛的海滩上迎来初升的太阳,阳光刺破海面的云雾,伴着晨光,节目结束。一个完美的计划。
但这天秦皇岛的海心情阴郁,天上密布着乌云,一直到节目录完,一丝阳光都没有出现。好多人难掩失望,张艾嘉歪着头看天空,她的眼睛总是很亮,「阴天也很好啊,阴天有什么不好。」
就是这样的一天了,一个平常的工作日。从18岁走进电影片场,今年是张艾嘉从影第50年。没有仪式,没有特别的纪念,半个世纪的岁月,她从「小妹」变成「张姐」,她演电影、当导演、唱歌、开公司、带徒弟、当评审,是整个华人世界公认的千面女郎。
在这一年工作是不容易的。此前,她从香港出发,带着拍摄队伍走过台北、重庆、海丰、北京等地。因为疫情,她在两岸经历了总计42天的隔离。
录节目的同时,助理在她的电脑下载了本届FIRST青年电影展的全部参展影片。她要利用空闲时间把片子全部看完,一个月后,张艾嘉飞抵西宁,以主席的身份参与评委们的争论,然后综合各方意见,选定最终的荣誉。8月2日,颁奖典礼上,一袭黑白相间的长裙,张艾嘉同周韵将最佳剧情长片的荣誉授予《最后的告别》,奖项公布,伫立在一旁的张艾嘉笑着望向台下因喜悦沸腾的年轻人,这时背景音乐适时响起,万能青年旅店的《十万嬉皮》。
年轻的力量、创造、才华和迷惘,始终让张艾嘉着迷。她第一次到大陆是年,跟一群朋友来看崔健的演唱会。那时候北京有一种古朴的美感,「感觉活在历史里,让人一下子很安静」。但到了演唱会现场,粗糙的吉他声响起,崔健把红布往脸上一蒙,「所有人都疯了」。
很多年过去,张艾嘉由曾经的摇滚乐迷变成华人世界一个优雅的符号和传奇。摇滚乐不怎么听了,每天早起后还会进行半个小时的打坐,疫情没那么严重的时候,她加入周润发牵头的跑步团,每天早上六七点钟,一行人结伴出去跑步,然后一起早餐。从生活方式上看,符合她已经68岁的年纪。但体内另一部分的张艾嘉又一直存在,她依然迷恋生命本身的知觉,对世界保持着许多好奇。
《念念青春》的制作人程十卉第一次见张艾嘉是在上海,当时张艾嘉刚刚结束隔离,「第一面我觉得她太年轻了,太好看了,我见她的那一天,她穿了一个白色的针织的衣服,干干净净,特别干净,特别利落。」
程十卉早年在英国留学,毕业后进入BBC当记者,后来回国做纪录片。年,她在做了6年综艺节目后开始动念回到纪录片。这个时期,CNEX执行长陈玲珍给她打了一通电话,邀请她出来一起共事。过去10年,陈玲珍一直在独立纪录片领域做着清寂的努力,监制和制作过《音乐人生》、《塑料王国》、《棒!少年》等作品。
正赶上疫情,在职场拼杀了近20年的程十卉第一次有机会长时间地跟青春期的两个孩子相处,这让她也产生了很大的疑问:「一代人与另一代人之间,究竟有没有(可能)真正的沟通和理解?」基于这些念头,《念念青春》有了雏形,要探索青春的命题,优酷也作为联合出品方加入进来。
关于节目的灵魂人物,在程十卉的设想里,她需要一个好的倾听者和发问者,需要一个热烈地过自己人生的人。张艾嘉的样子很自然就浮现了出来,「她就是活成了每个年龄段,你都想活成的那个样子。」
真见了面,呈现在她面前的是「特别飒」的一个女人,「她开会,那毛衣,那袖子咔咔就撸上去,没半点儿扭捏,你就感觉她体内有团火。」不管是多早录制,张艾嘉从不迟到,这一开始甚至让程十卉很不适应,「她是我见过的唯一的一个合作过的艺人,从来拒绝额外餐,就是永远,就是她好像感受说,如果我单独吃一条鱼,你们没有,她就觉得是邪恶的。」
7月28日起,节目在优酷独家播出。关于综艺的尝试,张艾嘉的逻辑很简单,拍了这么多电影,她希望换一种年轻人更喜欢的形式表达,这是藏在传奇、优雅、知性这些标签背后,典型的「张艾嘉性格」。
一个载体
更早一些,张艾嘉和*主演的电影《热带往事》在院线上映。湿热的南方小城,张艾嘉松散地把头发扎在脑后,裙子吊带无精打采地滑落。*扮演的空调维修工沉默地出现,空气中开始酝酿一股暧昧的气息。
很长一段时间,在受众愈发狭窄的文艺片中,张艾嘉默默展示了人类情感世界里可能的波涛汹涌。按照戏剧导演林奕华的说法,张艾嘉成为了「一个载体」,在绝大多数影视作品中,绝大多数张艾嘉这个年龄的女性,已经跟「故事」绝缘,创作者或是观众,都不会再把她们当作独特的生命个体。
林奕华少年时代看银幕上的张艾嘉,感受是「特别」,即使不是主角也会首先看到她,「她从来没有演过弱者,像是*蓉和祝英台的综合体,有一种英气。」多年以前,林奕华给香港大学的学生开通识课,题目就是「成为张艾嘉」,谈及初衷,林奕华的回答是,「因为张艾嘉直至60多岁,依然活得很现代、自我,从来不封锁自己。」
24岁,张艾嘉出演李翰祥导演的《金玉良缘红楼梦》,她觉得自己的性格应该演宝玉,但李翰祥不肯,觉得林青霞更合适宝玉,张艾嘉应该挑战自己。「我好痛苦,因为我不喜欢林黛玉的自哀自叹。」作为朋友的作家林燕妮劝她,「青霞比你高半个头啊。」张艾嘉不服气地说,「我可以穿高跟鞋子」。
待到电影拍出来,林燕妮笑她,「你演的黛玉太健康了。宝玉要娶宝钗那一场,你伤心地飞奔回房间,你跑得那么快,快得好像奥运米赛跑似的。」
张艾嘉这时反驳,是因为自己不懂越剧身段。于是林燕妮写,「这女子啊,没有一天服气的。」
年,*梅戏电影《金玉良缘红楼梦》
到了年,林奕华和张艾嘉真正认识,而后又合作《华丽上班族》、《聊斋》等舞台剧作品,一路走来,林奕华在张艾嘉身上,看到的是一种女性身上「丰富的空间性」,在舞台上,60岁以后的张艾嘉可以跟郑元畅谈恋爱,同王耀庆歇斯底里,「她的身段没有很大改变,她还是维持她的脖子、她的脸、(她的)棱角。但更重要的是,整个人的形态,那种顺畅,让我觉得说,真的是张姐还是可以演,她的艺术生命可以一直往前。」
张艾嘉确实获得了某种自由。上世纪90年代,李安的《饮食男女》里,郎雄聊发少年狂,牵起张艾嘉的手惊诧众人。《》,婚姻破碎之后,张艾嘉与任贤齐来了一段末日狂欢般的干柴烈火。《山河故人》,轰隆隆的直升机上,漂泊无依的少年董子健,在高空中跟张艾嘉有了惊世一吻。
张艾嘉成了意外,作为一个脸上有了许多皱纹的缪斯,她依然可以去展示一种人类基于本能的情欲,也保留了许多直觉和动物性。贾樟柯拍《山河故人》时知道那段母子恋会冒犯不少人,选角时想一定要找个「内心自由的人」。最后想来想去,只能是张艾嘉。
《人物》与张艾嘉聊到《热带往事》中跟*的对手戏,她窝在沙发中哈哈大笑,带着几分调皮得意地说,「那天有个朋友看完就说,我管他杀了谁,我最喜欢看他跟你发生什么事儿。」
但她又极度不专心,穿行过许多年代,她始终不是那个追求分的人。她从没有作为一个美的符号出现在那些90年代美人的混剪视频当中。那些人们反复怀恋的流金岁月的倩影,跟她没有什么关系。她自嘲演戏不是林青霞或张曼玉,唱歌也赶不上林忆莲或王菲,电影的圣殿之上,过去、现在或是未来,接受人们膜拜的永远会是侯孝贤和杨德昌。
人生在她那里,从来不是一场比赛。她喜欢过程甚于结果,是个妥妥的体验派。这种轻快的心境带给她一种稳定的平均,山顶的高处不胜寒她很少经历,但越过一座又一座山丘,沉迷过的偶像一个个消失,回身过去,不同的时间刻度之上,一群荣耀的伙伴,但张艾嘉还在继续向前。
故事放到50年的长度去讲,当然也会生出不少世事苍茫的慨叹。来易来,去难去,一群人在时代的歌舞场中隐没身影,悬置于几代人脑海中的共识与记忆,在新时代潮水的冲刷之下,也不可避免地浮现裂纹。
但跟自己一同出发的那些经常痛苦、习惯悲观,甚至常常愤怒的同伴不一样,50年的演艺生涯中,张艾嘉看待世界的目光始终积极明亮,她始终相信勇气、天真这些人类共有的美好品格。她也一直相信「爱」,哪怕在这个人人习惯背过身去的年代,一切都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了。
张艾嘉何以成为张艾嘉?
热情还是天真
四年前,《人物》在台北与张艾嘉有过一次对话。当时张艾嘉导演的电影《相爱相亲》获金马奖七项提名,但最终颗粒无收。采访在颁奖礼的几天后进行,张艾嘉笑着说评审们「好残忍」,但她这个时任主席照样吃鸭蛋,「证明真的没黑幕是不是?」
那次交流很快略过了电影表面的得失,转而进入张艾嘉对不断变幻着的世界的忧虑。她早过了需要别人肯定的年纪,《相爱相亲》拍得不差,不需要票房、影评人或是什么奖项来肯定来确认自我。她真正难过的是,为什么现在的人,特别是年轻人都不愿意去谈「爱」了?
「爱」在现代人的生活里,好像变成了麻烦事,大家背对彼此,隔着屏幕吵架。张艾嘉有早起的习惯,打开早间新闻,哪里又有战争,哪里的森林又被砍掉了一大片,总之好像全世界仿佛都陷入到一种巨大的破坏的激情当中,那不是张艾嘉熟悉的世界。
我们也聊到了遥远的年。张艾嘉32岁,正是一腔热血的年纪,那之前的一年,埃塞俄比亚发生大饥荒,造成数百万人死亡,这场20世纪最严重的自然灾害引发了全球音乐界的声援浪潮,年到年,欧美众多歌手、摇滚乐队连续多次举办筹款演唱会或发布单曲,其中最著名的是迈克尔·杰克逊领衔、45位歌手演绎的《WeAreTheWorld》。
那是远处的饥荒和无情的战火会让地球村的公民们连接在一起的年代,当时张艾嘉作为总召集人,联合罗大佑、李寿全、詹宏志等文化界人士,召集华人地区60位歌手,共同演绎了而后那首振奋过无数人的《明天会更好》。
那次对话中我们谈起,之后这几十年,一次次地进入年轻时候期待的「明天」。有的人悲观地论证,「明天」没有变得更好,「这个时候会不会灰心?」
张艾嘉当时莞尔一笑,「明天会不会变得更好没人知道,但事情总要做的。」年正值杨德昌去世10周年,各地都有一些纪念活动,当时张艾嘉不大愿意跟外界谈杨德昌,「我说不要再讲了,我说你们一直拿他来消耗,不要了,我们得往前走了。」
「就觉得我们应该要做点事情。」张艾嘉以此对自己的青春岁月做出解答。「要做点事情」的念头贯穿了张艾嘉的大半生,与她同时代的女星,大多数信奉着出名要趁早,然后在30岁左右嫁入豪门,从此事了拂衣去,留给众人一个反复凭吊的倩影。张艾嘉接受不了这种生活。
虽然呈现在字面上显得略微过时甚至俗气,但对张艾嘉来说,她对自己和世界的期许大抵就是《明天会更好》中唱的那样,「唱出你的热情,伸出你的双手,让我拥抱着你的梦,让我拥有你真心的笑容。」
「她骨子里有特别火热的东西,热情还是天真?这东西天生的。」几十年后,张艾嘉拉淡出江湖已久的田壮壮出演《相爱相亲》,世界变幻了模样,不再是他们年轻时凭着一腔热血就能撼动的样子。在田壮壮那里,宁折不弯加上意兴阑珊,几十年的时间就那么过去了,过去就过去,也没什么可惜。但这样的生命态度在张艾嘉那里太消极了。田壮壮说张艾嘉身上有一种持续的坚韧,「可能我受(挫折),翻腾一次两次,但次数多了我就不玩了,我躲开不就完了嘛,张艾嘉不是,她会一直做。」
我有点儿受伤
《念念青春》有一期录制,请到了杀马特创始人罗福兴。罗福兴讲起,在告别杀马特时代后,自己有段时间不愿意回老家。杀马特时代那些装扮,随着工厂老板要吃饭还是要发型的诘难,成为了历史,青春叛逆也成了过去。罗福兴跟张艾嘉说:「你是不会懂我的感受的。」
「我不是不高兴,我是觉得我有点儿受伤。」张艾嘉后来向《人物》解释自己听到这话的心情。但她接受这一点,「受伤是说大家要沟通,要说出来的才会懂,不要一开始就把我推开,对不对?」
那期节目前后,张艾嘉做了很多功课,慢慢了解罗福兴和他背后那个被符号化了的群体,一群长期不被理解和看到的年轻人,在一个剧烈变动的社会当中,很少有人去理解他们的感受。
跟通常上了年纪的人习惯去责怪新一代不大一样,张艾嘉觉得时下蔓延在年轻世代中的虚无与恨意,责任恰恰在于上一代人,年轻人普遍失去了介入现实的热情,但反过来去责怪他们并不公平,「就是我觉得,他们为什么一直在虚拟的世界里寻找一个出口,那我们的真实世界到底发生什么问题了。可是我一直就在回想,就是我并不是在怪,我从来都不会去怪年轻人,我是怪我们这一代。」
在张艾嘉看来,是上一代人为现在的年轻人创造了这样一个世界,「后来我就说,青春其实是一种没有意识跟没有恶意的暴力,我们在青春的时候,所谓的叛逆也好,什么东西就是要跟人家拧着来,什么东西都有自己的主意,还蛮多对抗的这种。但为什么我们不尝试着多一些沟通和理解呢?」
陈玲珍也注意到节目中罗福兴那个瞬间张艾嘉的反应。认识多年,陈玲珍形容张艾嘉是一个「恨不得燃烧自己带去光亮的人」,但是现代社会的节奏和气候,张艾嘉的这一腔热血,很可能是得不到回应的。这是节目之外,作为朋友陈玲珍心疼张艾嘉的地方,「现代人就自己先把自己关在一个玻璃房子里头,然后看着外面,然后老想外面的温度可能是什么,但自己也不知道外面的温度是什么。」
决定做这档节目的时候,张艾嘉跟陈玲珍只提了一个要求,「不要都是成功的人,不要都是明星。」陈玲珍觉得张艾嘉骨子里一直有一种反叛的东西,「可能不是很强地去对抗,但她很明确自己不喜欢什么」。
在这样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