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春生和李秀秀好了大半年了。
男的清秀,女的俊俏,平安镇瞧着他俩长大的大娘大婶,谁不说是天生一对?
可保媒拉纤的薛大娘从春生家出来,叹口气:这一对,配不成。
她本想郎有情妾有意,是个清闲活,走走过场的事,可谁想,踢到铁板了。
01.
春生在镇上布店里站柜台,布店为了树活招牌,但凡来了新料子,先给柜台前那几个小伙子裁一身,不少进店的客人打眼一瞧,嚯,这布料精神,照这样的给我来一件。
春生身着簇新的蓝布长衫,见客笑三分,量尺、裁布、打包,口齿利落、手脚麻利,很招大姑娘小媳妇待见。
镇上这么多后生小子,春生算是人尖子,不少胆大的姑娘红着脸低着头,就为去店里看他一眼,跟他说上两句话。
李秀秀也是人尖子,鹅蛋脸丹凤眼,那身影往镇上南市口转一圈,总能招来不少打探:
“这谁家的女子,长得恁水灵!”
“长安巷老李家的,就是那个鞋匠老李头。”
“哦哦,是他啊,许了人家没有?”
“没咧,孩子没娘,没人张罗咧。”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自打李秀秀过了十五,来老李家提亲的人家就没断过,老李头每回都张着漏风的牙口摆着手,不急不急,过两年,再过两年。
秀秀娘早年间病死了,家里里里外外,洗洗涮涮都靠秀秀,加上手又巧,一手绣活早就人见人夸,能给家里挣钱了,老李头舍不得她早嫁。
可女大不中留,老李头这一拖,就让秀秀瞧上了春生。
也不知道两人谁先说的话,可能是秀秀去裁布,春生多饶了两寸,也可能是赶集路上下雨,两人躲在一片房檐下,一个心里藏着情,一个眼里露着笑,眉来眼去几回,就彼此心照不宣了。
春生的布店管顿中午饭,逢年过节总有点荤腥,再给个鸡蛋,他舍不得吃,总是藏在袖子里,等下了工,特意绕路去长安巷,塞给在门堂做绣活的秀秀。
秀秀摸着带着余温的圆滚滚的鸡蛋,心里揣着甜,嘴角悄悄上扬。
转头,春生就收到回礼,一双厚实的鞋垫,针法密实、花样精巧,垫在鞋里,春生觉得一阵阵暖流只往上涌,比往日更精神三分。
如此好了大半年,春生终于忍不住跟秀秀交了底,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手帕,一层一层揭开,是他娘陪嫁的银镯子,眼睛亮亮地瞧着秀秀,说我这辈子认定你了,赶明让我娘找媒婆去你家提亲成不成?
秀秀羞红了脸,低着头轻轻点了点。
秀秀没娘,春生没爹,两个苦命的孩子,都早早知道了生活的不易,也都盼着有个人能知冷知热的暖着自己。
“将来咱们在南市口也盘个门脸,不用太大,卖绣品、丝线和家常布料,你在家绣活,我进货、站柜台卖,算账,咱们都勤快点,日子总能越过越好。”春生满眼憧憬地描绘未来的日子。
秀秀觉得春生想得对极了,给别人吆喝总不如给自家吆喝,他们都还年轻,总能闯出一片天地。
可两人的美梦,到了春生娘面前,碎成了一地渣渣。
02.
春生娘守寡十多年,拉扯大春生委实不易,偏她又是个好强的,见天洗洗涮涮,扫桌子擦地,没个消停,谁不夸她一句能干。
春生心里有了人,最先知道的就是春生娘,自己生的儿,自己还能不知道?吃着饭就走神,那一脸笑就忍不住,还有时不时多出来的鞋垫啥的,那花样子春生娘可绣不出来。
这女子,忒能勾人魂,没进门就迷成这样,将来进了门可了得?春生娘气不打一处来。
等街上瞧了秀秀模样,她更是不得劲,那眼睛一看就像个狐媚子,再说那身子瘦的,干巴巴一堆,一看就不能生养。
春生娘没来由的讨厌秀秀,可她硬是憋着一直没跟春生挑破,反正咱家是小子,又不吃亏。
可等薛大娘上了门,春生娘就开始作妖了,拉着薛大娘就开始诉苦,这些年她委实过得不易,苦水倒尽又开始炫耀起春生来,各种夸,饶是惯能三分好说成十分好的薛大娘,都自觉不如,愣是插不进话。
终了,春生娘才进入正题,只是别的不谈,只扫听镇上有哪家女子嫁妆丰厚。薛大娘这种事见得多了,也不点破,只捡着她拉成的一桩桩一件件说道,什么这家陪嫁了一间铺面了,那家陪嫁了几十亩良田了,不过都是富贵人家嫁女儿,结的也都是门当户对的亲。
春生娘听得两眼直冒光,咂舌了半天,半响才说道,我命苦,拖累春生了,想给春生结个好亲事,最好娘家家底丰厚些,日常有个照应的。
薛大娘想起了临来时春生的嘱托,试探地问道,春生不是看上了李老头家的秀秀?
春生娘一撇嘴,鼻腔里挤出一声“哼”,只这一声,薛大娘就知道,这对小鸳鸯,怕是没戏了。
结不成也罢,两家结不成一家,若各自成了,谢礼拿双份,不亏,薛大娘没太纠结,转身走了。
没几天,薛大娘果然拿着好几家姑娘的生辰贴给春生娘挑,春生娘眉开眼笑地逐一问明白,最后挑中了朱屠夫家的幺女:朱四妹。
虽说家里是杀猪卖肉的,名声不如小商贾好听,可有实惠啊,镇上这些卖苦力做浆洗活计的,谁家不羡慕朱家天天吃肉,还有余钱翻新房子。而且朱家一个闺女,三个儿,最疼这老小,嫁妆早就放出风声来了,薄不了。
朱家说了,就稀罕春生这样清秀斯文的后生,若是成了,彩礼都退回来不说,还给陪送半扇猪肉,三只小猪仔,薛大娘侧过身在春生娘耳边说道。
彩礼真都退回来?春生娘有点不相信。
薛大娘点点头,上头三个哥哥都成了亲了,家里哪用得着嫁女儿补贴家用。而且几个哥哥也疼小妹,各自另出一份给添嫁妆呢。
春生娘乐得嘴都合不拢,那闺女她过年买肉的时候见过,圆脸盘,宽肩膀,屁股大,一看就是个好生养的,这门亲事,中!
03.
等蒙在鼓里的春生知道信,他娘已经去朱家把礼下了。
娘,你这是为啥啊?春生脑袋轰地一声炸了,蹲地上半天缓不过神,春生娘唠叨了半天,就一个意思,朱四妹样样都比秀秀强,当娘的还能坑儿子?
春生求了又求,这么多年,娘俩没红过一次脸,吵过一次嘴,没谁比他更心疼娘受过的罪,娘说啥他就听啥,别的事他都听娘的,可秀秀这事,不是别的事啊,娘咋就非跟他对着干呢?
春生气极了冲出了家门,背后传来春生娘的叫喊:你要娶那个女人,就不是我儿子。
母子俩这就杠上了,等春生再回了家,春生娘拿出自己的杀手锏:这门亲事就这么定了,你一天不答应,娘就一天不吃饭,你要是想饿死娘,你就别答应!
春生娘说到做到,折腾了三四天,到底让春生服了软,看着春生跪在床头捧着稀粥的求自己喝的模样,她心中一阵得意,这是我儿子,谁也夺不走。
春生本没脸再见秀秀,可春生娘硬逼着他去,她陪嫁的镯子还在秀秀手上呢,必须得要回来。
去秀秀家的路,他闭着眼也能走,可这天走了半响也没到,腿跟灌了铅似的抬不起来,他不知道该咋跟秀秀说,说他是被他娘逼得没办法?还是说他对他娘的孝和怕已经刻到骨头里了。
没成想,秀秀连他的面都没见,从门缝里把包着镯子的手帕塞出去,啪地一声落在地上的*土里,等春生拾起来想从门缝里再瞧秀秀一眼时,院里早没了人影。
春生觉得自己的心被人狠狠挖了一块,呼呼的风穿来穿去。
他像个木偶一样被春生娘张罗着办各种事,迎亲、拜堂、摆席、入洞房,婚事办得热闹喜庆,但这一切跟他没啥关系,他的心死了,现在活着的就是个壳子。
春生娘笑得一脸褶子,嫁过来的朱四妹也羞答答地笑,薛大娘跟凑热闹的街坊们欢声笑语一片,只一个他,觉得这事,咋就成了这儿?他们笑啥?笑他是个没骨气的,连自己爱的姑娘都守不住?
他想扯下胸前的大红花,狠狠地掀了这宴席,这念头在他脑海里转了又转,到底,没勇气。
婚后的日子很平静,春生开始把怨气撒在朱四妹身上,冷了她一段日子。可这天,他下工回来,看着朱四妹忙里忙外,又是喂猪又是做饭,满头的汗珠子顾不上擦,又殷勤地给他打水递毛巾擦脸,他就觉得自己的恨泄了气。
他跟秀秀是受害者,难道朱四妹不是无辜的?日子还得过,木已成舟,他还死扭着给谁看呢?有啥用呢?
可要让他像对秀秀那样疼朱四妹,他还是做不到,只是不再僵着一张脸,能跟四妹心平气和地说说话了。
朱四妹在家里没有主心骨倚仗,只能转头贴着春生娘,啥大事小事听她的,这个家,还是春生娘做主。
04.
李秀秀很快也嫁了,薛大娘牵的线,嫁的是自家开医馆的周家。
薛大娘一阵惋惜,放着粮油店的公子和当铺的小少爷不选,非选个日子过得平常的周家,虽说周老爷子人品不错,可到底这买卖营生干的不如镇上的大医馆,也就给四邻乡下穷人治治病,收入微薄,看到实在家里穷的还得贴点药出去。
消息传开,一群妇人背后嚼舌根,也都替秀秀惋惜,白瞎了那副长相。
只有春生知道为啥,当年秀秀娘生了重病,偏信了个骗人的江湖郎中,被骗了药钱不说还耽误了治病,早早就没了,这事一直搁在秀秀心里是个疙瘩,所以秀秀选周家,他懂。
大婚那天,春生想去瞧,又没脸去,只觉得心里不是滋味,他既盼着秀秀过得好,又怕秀秀过得太好,一时间,他也闹不明白自己的心思。
春去秋来,转眼间就过去了五六年。
朱四妹生了两儿子,喜得春生娘合不拢嘴,到处夸自己会选儿媳妇,家里的日子也芝麻开花节节高,春生娘愈发抖搂起来,簇新的衣裳一季扯上好几套,金首饰也一件一件添起来,丝毫不顾及红眼病的四邻背后指指点点。
只一点春生娘不太称心,这两年,朱四妹对她不像从前了,大抵是觉得自己生儿子有功,在家的地位稳固了,总想跟她争争权,偶尔还拌两句嘴,春生娘想拉儿子相帮,春生总是躲出去,由着她俩锅碗瓢盆使劲摔着闹。
春生娘也不敢闹太过,想想朱家那三个凶巴巴的儿子,便让了朱四妹三分,不过这点不痛快很快消失在越过越好的日子里。
春生瞧着两儿子,总有种恍惚感,儿子像娘,宽眼阔鼻,一点儿不像他,他总觉得遗憾,也曾暗戳戳地想,这孩子要是秀秀生的,是不是长得就不那么丑?有时候想得发了呆,总被孩子的哭闹吵醒,他无奈地赶紧哄,压下几分不耐烦。
朱四妹头两年对他有种新鲜的崇拜感,可自打儿子接连生下来,就变了脸,不是嫌他做工挣得少,就是嫌他不疼孩子不疼她,春生在朱四妹的埋怨声中越发不想说话,偶尔想起他曾经的
壮志,去南市口租个门脸自己干,紧接着就压下了,算了,折腾啥呢!
这年又逢庙会,春生娘兴冲冲地早就收拾得利利索索的,催着春生带着朱四妹,拉扯着孩子,就去集上凑热闹。
可谁想,赶上山里的土匪进城打劫富户,顺便又去庙会抢商铺,顿时枪声响起来,街上乱作一团,女人喊孩子哭,一片乱糟糟。
春生一边拽着妻儿,一边护着春生娘,夹在人群里被挤来挤去,一个不小心,就被人群挤散了。
等春生听到娘熟悉而凄厉的呼喊声时,已经晚了。
他娘正被一个土匪拖着,使劲拽她手上的金镯子,春生娘死命护着,就是不撒手,平时那股泼劲儿又上来了,抓住土匪的手死命咬住不放,那土匪吃痛,抄起手里的大刀就砍。
一片血红,刀没落在春生娘身上,却落在扑在她身上的春生胳膊上,远处传来口哨声,那土匪啐了一口吐沫,把金镯子塞进怀里,扬长而去。
春生娘被眼前的鲜血唬得大惊失色,只管拼命嚎叫:我的儿啊,我的儿,可怎么得了!!
等春生被相熟的街坊们抬去医馆,那大夫忙活了半天,末了叮嘱一句,刀伤太重,连筋都断了,且得好好养伤才行。
05.
春生的事很快传开了,街坊们都在背后骂春生娘,为个金镯子连命都不要了,不要自己的命就算了,还把儿子搭进去。
春生布店又招了个年轻的小伙计,布店老板托人跟春生说,好好养病,别着急回来上工,可谁都明白,这活计算是丢了。
朱四妹日日在家锅碗摔得噼啪响,指桑骂槐,埋怨婆婆是个害人精,眼窝子浅,一点银钱看得比天还大。
春生娘越想越后怕,又没脸跟儿媳妇对骂,只能缩在屋里见天抹泪。
春生被闹得心烦,却动弹不得,只能每日由着她们闹腾,心想日子怎么就过成了这样?
养伤这几个月,春生终日躺着,想起很多事,初见秀秀那个雨天,风那么轻柔,雨水都是甜的,秀秀的眼睛像小鹿般雾蒙蒙一片,他又想起了秀秀藏着他给的鸡蛋舍不得吃,剥干净了总逼着他咬一口,还有秀秀坐在门堂里穿针引线的身影,曾经梦里又重温了许多回。
春生越想越难过,他把这几年的日子使劲往前缕了又缕,总想着那会儿他再争一争,或者绝食抗命的是他,是不是后面的事就不会发生了。
几个月的日子像是泡在中药汤里,终于熬过去了,等拆了线,大夫摇摇头说,伤太重,病根是落下了,以后这只手,别干重活了。
初时,春生没当回事,可当他拎不起砍柴刀的时候,他才明白自己是真废了,伤的是右手,啥重活以后都干不成了,这还算啥男人呢?
他干不成,家里的重活总得有人干,春生娘也干不动,最后全落在了朱四妹身上,日子久了,朱四妹的脾气越来越大,动不动就坐在地上撒泼打滚,干嚎:“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非嫁你个中看不中用的男人,我的命好苦啊!!!”
春生都习惯了,他发现,朱四妹把春生娘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样子学了十成十,曾经他娘就是这样闹得他一步一步往后退,一直退到今天这个模样。
闹腾了几次,家里大事小事都握在了朱四娘手里,春生娘被治得没了脾气,生怕朱四妹带着孩子回娘家,天天唯唯诺诺的,儿媳让往东不敢往西。
春生觉得家里越发待不下去,总是逃出去透气,走着走着不知觉,抬头一看,咋是秀秀娘家?
他一慌神,转身想走,却迎面碰上了拉着孩子挎着篮子的秀秀。
“秀……秀秀,你……”,春生舌头都不利索了。
秀秀跟以前变化不大,只是丰腴了些,她把挎蓝给了孩子,指指家门,“去找姥爷吧”。
孩子蹦着跳着走进门,秀秀才对上他的眼睛,“我回娘家”。
春生仓促地点头,“回娘家,好,好。”
“听说你受了伤?现在可好了?”
春生点点头,说出地却是另一句:“你现在,过得好吗?”
秀秀笑笑,也点点头。春生心里一阵酸涩,秀秀过得好,从她脸上就能看出来,那眼角的笑哪里藏得住。
寒暄到这,面子也算过得去了,秀秀错过身接着往前走,却被春生一句话跘住了脚。
“秀秀,我,我,后悔了。”春生低头喃喃一句。
秀秀顿了顿,没回身。
“薛大娘当初劝我的时候说了一句话,她说不管我嫁给谁,日子都能过得不错,可不管谁嫁给你,就不好说了。”
“当时我也不太明白,这几年才琢磨过来,这家里不能谁闹腾得狠,就听谁的。”
“选错一个人,错的只是一时,可日子过不好却不能光怨自己选错了人。你自己好好琢磨琢磨吧。”
秀秀说完了就进了院门,而春生却愣在原地半响没动。
他一直以为,秀秀会跟他一样,带着遗憾过日子,可谁想,停在原地的只有他。他突然懂了,当初他因为娘以死相逼,退了一步,后来就步步退,娘闹得欢,他就让朱四妹跟他一样退,现在朱四妹变成跟他娘一样的人,他只能让娘退。
生活一帆风顺的时候,他就像海底的海藻一样随波飘荡没什么,可一旦家里遭了难,日子就漏了底,狂风骤雨就噼里啪啦地让他躲不开。
自己个立不住,怨谁呢?
一阵寒风吹过,春生觉得心里又苦又涩,踉踉跄跄地往前一步一步挪去。
完
故事虽完,我们还在继续。
喜欢我,喜欢故事的,点个赞吧,你的赞是对我最大的支持和爱。比心~
今日话题:
你觉得什么样的家庭不能嫁?
留言板说说你的见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