诅咒外公的外婆
外婆是我婴幼儿时期的保姆。我曾在外婆温暖的怀抱中和佝偻的脊背上呀呀学语,我曾在外婆一双瘦手的牵引下蹒跚学步。外婆用俗得不能再俗的谜语、谚语和她坎坷的人生经历喂养了我的童年,用土得不能再土的传说与歌声浇灌了我最初的艺术灵感。公元一九七二年,我正以蓬蓬勃勃的山里汉子的姿态迈进生命的第十九个春天,外婆却与我不辞而别地走了,走得静悄悄!当我闻讯从七十余里的异地赶回故乡时,泪水迷糊的山隅早隆起一堆湿漉漉的新土。我和外婆永无重逢之日了……
还记得,外婆所说的谜语新奇而又恐怖:
一个老汉高又高,
浑身挎满杀猪刀。(杉树)
一个老汉矮墩墩,
火烧肚皮不怕疼。(鼎罐)
一个老汉古里古怪,
从背心内屙出屎来。(刨子)
在外婆的眼中,一切有形的事物都是有生命有人性的,但又是不可思议的。她一字不识,却可以对着太阳讲后羿,对着月亮讲嫦娥。有时一个人和树们草们石头们切切嚓嚓地倾诉她反反复复的心事,见到死去的雀鸟、蚯蚓或被一些小孩儿恶作剧折掉翅子的蝴蝶蜻蜓们,也要默默流泪,长声叹息。外婆不厌其烦的告诫我:千万不要杀生!这辈子你是人,下辈子也许是猫是狗是虫是鸟,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哩……
一个六月天,突然风狂雨骤,灰暗的空中噼里啪啦砸下许多玲珑剔透的冰雹蛋儿,大的如苦李子,小的如金豆子,圆圆滚滚地四处乱蹦,很快积满了房前屋后的滴檐沟。我好奇地拾起几颗,放在手心里品玩摩挲不已。正在骂着老天不长眼睛的外婆看见了,刹时面如土色,她飞起一掌击落我手上的白珠子,恶声恶气地唠叨:“看你看你,这‘蛟子儿’也是玩得的么?一不注意吞进你的喉咙,小命玩丢了叫我如何向你的娘老子销差?”
我大惑不解,冰雹怎么又叫它“蛟子儿”?吞那么一颗两颗真会导致把小命玩丢的严重后果吗?外婆见我一脸惶惑,就一把将我拉到她的椅子旁,望着冰雹已停但仍然珠玉满地的屋门口,无限伤感地给我讲述了一个十分凄惋的故事——
有一年,老天也是这样砸了一地的冰雹,一个名叫望儿的儿娃子捡起几颗“蛟子儿”塞进嘴里,他立刻感到肚子里又饥又渴,就趴在地上捧着大把大把“蛟子儿”狼吞虎咽。望儿的娘走出大门,吃惊地看见儿子脸色由白变青,手脚蜷缩起来,尾节骨上长出了一条滑腻腻的尾巴,就哭喊着拉起孩子问:“望儿望儿,你怎么啦?”望儿扬起头,刚叫了一声“娘”,舌头就长长地伸出来乱舔一气,衣裤已被发粗的身体挣破成若干布条子落在地上,全身长满了千百片闪闪发光的鳞甲。望儿痛苦不堪,哇哇怪叫着在大门前的场坝里就势一滚,马上变成了一条水缸般粗大的蛟龙。这时,天上彤云密布,雷电交加,一声一声炸雷震得山摇地动,滔滔洪水把屋门前的千丘稻田淹没成一片汪洋。那条巨大的蛟龙在洪水里时浮时沉,愈游愈远。娘扶着大门撕心裂肺般号啕大哭,拼命地喊着“望儿——,望儿——!你快快回来呀……”据说,娘一共喊了九声“望儿”。每喊一声,那蛟龙就回过头来望一眼娘,血红的眼睛里珠泪长流;每回头一望,汹涌的洪水就涌起一个漩涡形成一个险滩。后来,娘晕死过去了;蛟龙一声悲鸣随洪水落进天坑,竟再也没有回还。从此,这户人家的门口就有了一条弯弯曲曲的大河,人称蛟龙河;河上有九个花水滚滚的险滩,人称望娘滩。最后,这条河注入一个不知有多深多远的落水洞。洞内阴风惨惨,冷气森森,若有人伏在洞口侧耳细听,里面总是传出来呜呜咽咽悲悲切切的哭声呢……
我极大地震惊了,呆呆望着大门口的一条水沟愣神。这条水沟雨天发水,晴天就是一条干沟。它不是蛟龙河,也没有望娘滩。但此后若干年,我总把这条干沟与蛟龙河、望娘滩联系起来,常常使我意识到生命的神秘与凶险,揪心揪肠地为变成蛟龙的望儿嗟叹,为失去儿子的母亲悲哭;也为自己能化险为夷而侥幸,并由此深深念叨着恩德如山的我的外婆。
外婆是在母亲嫁给父亲的第四年被父亲接到我家居住的。外婆没有家,原本在一户姓李的“大户人家”当佣人。听母亲说,外婆年轻的时候,也曾跟随着一身“武事”骑马挎枪的我的外公风光过好些年头,她亲手为贺龙绣过烟荷包,给王炳南补缀过被子弹划破的*大衣。可在壬申癸酉年间,担任游击队大队长的外公突然接到红**部通知:*情紧急,命他率领的游击队必须连夜随同中央分局所在的红*主力部队往湘西一带转移。外公向外婆简单地交代了几句,要外婆照料好他们的一儿两女,然后摸了摸几个孩子蓬乱的头发,就一步跃上马背,抖动缰绳扑进了茫茫的黑夜。外公消失在夜幕里,就像落进了一只巨兽的血盆大口,随着咔嚓咔嚓的马蹄声在看不见的山石路上渐渐远去终至销声匿迹,从此,人世上就永远走失了我那传奇式的外公。
外公走后,外婆的日子特别艰难。先是外公留下的两间瓦屋被“官*”一把火烧成了焦土;不久,我的小舅舅在兵荒马乱中又莫名其妙地失踪了,外婆连像望儿娘呼唤孩子几声的机会也未曾得到。她肝肠寸断,悲痛得死去活来,只是为了哀哀哭泣无依无靠的我的姨母和母亲,她才忍辱负重地活着。万般无奈,母女三人住进李家天井屋的一个小阁楼,没日没夜地给老板家里做饭、洗衣、喂猪、打场……。 日子被眼泪浸泡着一天一天地过去,外婆在当佣人的生涯中扳着指头数过了十七个年岁。她先后嫁出我的姨母和我的母亲,人就被生活的苦涩与劳累折磨得肩背伛偻骨头嶙峋起来,苍苍白发渐渐盖满了她的头皮。
母亲出嫁后不久,山里的光景有了一些变化。某日,从山外开进来一支队伍,规规矩矩地扎进了山里的棋盘街。他们不扰民舍,不毁粮田,不胡乱开枪追逐妇女与小孩,吃完饭把铜钱压在主人家的碗底,夜里一个个荷着枪支在民家的阶沿上铺席露宿。接着就是访问,就是开会,就是张贴标语和告示。有钱的“大户人家”们不由得惊慌起来,纷纷收拾金银细软准备外逃,说是当年的红*部队打回来了,打回来了就要闹分粮,闹共产……
几个月以后,李家的老板携带着老婆孩子出了远门,托付外婆帮他们照料四合天井的屋子。外婆心里说不出是欢喜还是担忧,她逢人就打听队伍上有不有一个叫周兴隆的老头子;还有不有一个叫周永山的儿娃子,算起来也应该是二十四五岁的人了。可是,外婆一次又一次打听,惟有一次又一次地失望。直到她老人家去世,也终于没有打听到我的外公和我的小舅舅的下落。外婆心里负载着永远的遗憾过完了她稍微舒心一些的晚年岁月,又静悄悄地到另一个世界寻访她的亲人们去了!
壬辰那年,李家的老板吃了土改工作队和翻身农民的枪子儿,他的四合天井屋同时住进六七家过去的穷人,外婆也分到一间厢房、一间灶屋以及她住了若干时月的小阁楼。然而,外婆经不住我的父母亲的苦苦相劝,最后把屋子让给别人,只携带一个小小包袱离开李家大屋,来到我家先后成了我的姐姐、我以及弟弟妹妹们的保姆。外婆毕生用奶水喂大了我的姨母、母亲和我那个早已失踪的舅舅,又用一双瘦骨嶙峋的手带大了我和我的姊妹们。她的生命,在不经意中分授给了她的儿孙,自己则除了风烛残年,除了死后的一堆*土,什么也没能留下……
我刚刚记事的时候,外婆就有了一副寿棺和几套红红蓝蓝的老衣,那是姨父姨母和父亲母亲共同献给她老人家的一片孝心。外婆除了兢兢业业地照料我们,一有空闲,就在太阳底下翻晒她的老衣,或用一把硬噌噌的生漆刷子反复涂抹她的寿棺。外婆晒老衣和刷寿棺时表情格外生动。她额纹舒展,眼睛发亮,面带微笑,仿佛忘掉了一切生的烦恼,仿佛看到了她辉煌平安的来世。外婆一边操持着她的后事,一边小声哼唱着一些古老悠扬的民歌小调:
女儿苦情多,
生来受搓磨,
七岁八岁缠小脚,
眼泪落成河。
女儿十五六,
媒人走进屋,
“八字”一合定了亲,
嫁个小丈夫。
…… ……
外婆嘴里的歌子多得像天上的星星一样,没完没了,数也数不清。像什么《娘哭女》、《女哭娘》、《姑嫂哭》、《姊妹哭》、《哭苦情》、《哭媒人》、《哭出门》、《哭‘水衣’》、《哭打伞》、《哭上轿》、《哭拜堂》、《哭公婆》、《哭圆房》、《寻夫哭》、《十八哭》等等,真个是首首不离一个“哭”字。然而,白发苍苍的外婆也许是因为已经从太多的“哭”中走了过来,她总是笑咪咪地哼唱这些本来该哭的歌子;而一旦离开这些歌词儿,离开她寄予很大希望的寿棺和老衣,离开她一手带大的活蹦乱跳的外孙们,老人家才一个人面对墙角泪水婆娑地哭出来,默默隐泣,不发出一点儿声音。惟有在我们偶然发觉后吃惊地望着她,老人家就赶忙撩起围裙角擦拭泪水,淡淡一笑说:“唉!人一老,办事也不灵性。这不?背时的眼睛里又撒进了几粒灰末儿……”
外婆常说,她前世肯定造了许多孽,这一辈子才落得夫走儿散,受尽搓磨。好在含辛茹苦抚大两个女儿,方赢得停停当当过日子的几年老运。如今有了这上好的棺木和称心的老衣,来世她是要享清福的;不过,还要我这个孝顺外孙不要忘记了她,在她死后的正头腊尾记挂着化点纸钱祭点酒饭。
外婆满七十三岁后,“文革”的冲击波使故乡人的生活又日益艰难起来。每到春荒时节,家里常常揭不开锅,一家人全靠母亲挖蕨整蕨卖蕨粉过日子,黑黢黢的蕨米子饭里看不到几颗米星星。外婆望着满脸菜色的母亲和我们,她一言不发,再也无心去料理她的寿棺和老衣了。一到晚上,老人家躺在床上死死地望着楼板,先是长一声短一声地叹气,然后就骂骂咧咧地开始诅咒外公当年一去永不回,做了挨千刀的“陈世美”;诅咒自己老不死,活受罪,拖累了后代儿孙。在年迈的外婆看来,她一生的苦难均是外公酿成,那“忘恩负义”的“不得好死”的东西令她想了一辈子恨了一辈子流了一辈子的泪水受了一辈子的搓磨!……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总要用自己寻草药根根卖成的几角几分零钱买上一两个饼子,回家后悄悄塞到外婆的衣兜里面。外婆拿着饼子就哭了,哭着哭着就说我老天保佑大富大贵前程无量,就把饼子分成若干块让全家人各尝一口。外婆说,孙宝宝们吃长饭,饿不得;她自己的好日子在来世,眼下就这么勒紧裤带熬着罢!
外婆终于未能熬过那接踵而来的天灾人祸的年头。一九七一年秋天,父母的第一个孩子也就是我的姐姐不幸暴病夭亡,年仅二十二岁!姐姐的死给老迈的外婆带来了巨大的精神痛苦。她撕心裂肺地哭骂万恶的阎王爷勾错了簿子,让该死的活着让不该死的死去!这以后,外婆再也没有了歌声和笑声。直到她临死之际,嘴里还在拼命地骂人,骂外公,骂自己,骂祖宗八代阎王小*和土地无常……;又不断呼唤着已经死去的姐姐的名字和活着却没有在她身边的我的名字。唤着唤着,一口血从她喉咙里喷涌而出,给补缀的被单溅洒成一片无比绚烂的桃花图案。随之,骨瘦如柴的外婆满腹遗恨地死在了母亲颤抖着的臂弯里。当她正式穿上老衣躺进寿棺,早已对老衣和寿棺失去了耐心!
外公当年的出走未归对于我们一直是一个谜。直到八十年代中期,我偶尔从一册湘鄂边苏区“二战”斗争史的资料上看到了“周兴隆”这个名字。原来,外公离家不几天,即公元一九三三年五月,就在那次中共*内左倾路线的“肃反”中被当作“改组派”杀害了,同时被杀的还有三十多个曾经出生入死的红*官兵。历史对他们的结论只有两个字:遇害!他们的尸骨在湘鄂边境的一个山凹里埋到一起,形成了一个荒草萋萋的大土丘!外婆倘若九泉有知,倘若真有所谓辉煌平安的“来世”,请宽恕我的外公那早就屈死了多年的冤魂吧!请把您老人家生前数十年的企盼等待、数十年刻骨铭心的爱和恨的泪水,全化作倾盆大雨降落在后代儿孙的心田里吧!
——外婆在我的心中,被外婆切齿诅咒的外公亦在我的心中。
年4月5日写于鹤峰。
附评:
……与何双老汉(邓斌小说《黑猫》中的人物形象)相映成趣,邓斌还为我们描写了一位普通而又奇特的土家族老人——诅咒外公的外婆(《诅咒外公的外婆》),她一生可谓命途多舛。年轻时,夫死儿散,又遭到“官*”烧杀劫掠,不得已,只好带着两个女儿给一个姓李的大户人家做佣人。好不容易盼到解放,但她那早年匆匆抛下它们母女的丈夫却没有回来(她丈夫早已在红*“肃反”时被自己人杀害,而她至死也不知道这层真相,所以至死仍在诅咒“我”的外公),儿子也一去不回,生死不明。后来,她被“我”父母接到家中赡养,她便在对外公没完没了的诅咒中,在对来世的无限期盼中拉扯大我们几个外孙。本可安度晚年了,殊不知又赶上那个大饥荒的岁月,眼睁睁地看着“我大姐”暴病而亡,最后抱恨离开了人世。
另一方面,外婆的灵魂并没有被生存的苦难、命运的起落所摧毁,它潜藏在外婆心灵深处,抚慰着外婆喋血的生命,并哄着可怜的外婆透支来世的幸福。在外婆的眼中,一切有形的事物都是有生命有人性的,但又是不可思议的。天知道她是从哪里看到或听来的,她一字不识,却可以对着太阳讲后羿,对着月亮讲嫦娥。她的谜语新奇而又恐怖,什么“一个老汉高又高,浑身挎满杀猪刀”;什么“一个老汉矮墩墩,火烧肚皮不怕疼”;什么“一个老汉古里古怪,从背心内屙出屎来”等等,她孱弱的身躯仿佛就是一张苍*翻覆的布景,举手投足间都在向人们展示一段古老洪荒的历史,让那些过往的和未知的生命总在我们的心中扑腾。
在现实中,外婆是痛苦的。她常常一个人面对墙角默默饮泣,嗟叹前世造孽,落得夫走儿散,受尽搓磨。但在超现实的想象里,外婆的灵魂却可以和花草树木甚至是冰冷的石头诉说难为人道的心事,并为那些被无知孩子毁弃的弱小生命默默流泪,叹息不已,因为外婆相信一切存在都有灵魂、都有生命并且生生不息地轮回。她告诫“我”:“千万不要杀生!这辈子你是人,下辈子也许是猫是狗是虫是鸟,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哩……”此外,外婆晚年有三大最上心的事情:一是兢兢业业地照料“我们”——以便“我们”在她死后记挂着给她化纸和祭奠酒饭;二是翻晒老衣、涂抹寿馆——以便来世里平安辉煌!三是哼唱土家族姑娘出嫁时诉说悲苦命运的《哭嫁歌》——但此时的外婆已经没有眼泪、没有悲伤,她总是笑眯眯地哼唱这些本来该哭的歌儿,就像她召唤死亡一样。外婆像一棵饱受风雨摧折的古树,早已感觉不到现实生命的疼痛和悲苦,她把希望寄托在延续她生命的“我们”身上,把灵魂寄放在另一个世界等候她来世的幸福。正如卡西尔所说的那样,外婆“并不是生活在一个铁板事实的世界之中,并不是根据他的直接需要和意志而生活,而是生活在想象的激情之中,生活在希望与恐惧、幻觉与醒悟、空想与梦境之中”。她是一个“存在与非存在的奇怪混合物”。
从上述两个土家族老人形象的分析中,我们发现,邓斌通过对鄂西南土家族人灵魂波动和命运起落的描写,表现了他对生存与死亡、幸福与苦难、今生与来世等等生命现象的一种终极关怀,同时也表现了他对“哭着来,唱着去”的那些智性生命的热情礼赞。
——节选自《文艺新观察》年第1期谭庆虎评论
《灵魂的歌哭——论邓斌小说的人性抒写及生存叩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