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看红楼梦离不开宝黛钗。宝玉自是男主角,可是偏偏心心爱爱的林妹妹和宝哥哥有缘无分,木石前盟终究输给了金玉良缘。人性中天生同情怜爱弱者,因此薛宝钗往往遭人诟病。此观点并非今人独有,自清代解庵居士所谓“此书既为颦颦而作,则凡与颦颦为敌者,自宜予以斧钺之贬矣”可见,从成书以来,对薛宝钗的负面评价一直是评点红楼者的重要诠释方向。
有人说,薛宝钗早存了争“宝二奶奶”之位的心思;
有人说,薛宝钗“滴翠亭戏彩蝶”是存心嫁祸林黛玉;
有人说,薛宝钗满心思的“经济学问”太俗气……
可是,作者曹雪芹对薛宝钗是怎样的态度呢?第56回“时宝钗小惠全大体”(庚辰本),曹公对薛宝钗的评价是“时”。《孟子·万章下》说“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孔子,圣之时者也”。可见“时”的评价在传统儒家思想中是相当高的。台大欧丽娟老师对此的解释是“当清则清,当任则任,当和则和”,谓之“集大成”。
也许仍有读者朋友不信服,觉得薛宝钗是个“伪君子”。那么,让我走进蘅芜苑,从细节着眼,让不会撒谎的景物来告诉我们薛宝钗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吧!
一、蘅芜满净苑,萝薜助芬芳
正如潇湘馆湘妃竹隐喻了黛玉以泪还情债,泪尽而逝的人生一样,蘅芜苑的植物也隐藏了曹公对薛宝钗的人物设定。
蘅芜苑第一次与读者见面是第17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贾宝玉机敏动诸宾”。园内许多异草,“味香气馥,非凡花之可比”,连贾*都说“不大认识”。有人说是薜荔藤萝,贾宝玉却说除了薜荔藤萝,“那香的是杜若蘅芜。那一种大约是茝兰。这一种大约是金葛。那一种是金草,这一种是玉蕗藤。红的自然是紫芸,绿的定是青芷”,以及藿纳姜汇、纶组紫绛、石帆、清松、扶留、绿荑、丹椒、蘼芜、风莲等等。这些香草的名字或来自《离骚》《楚辞》或见于《文选》《吴都赋》《蜀都赋》,都是大有来历。
这不能不让人联想到中国传统文化中的“香草美人”的传统。
“香草美人”的象征手法始自屈原,他在《离骚》中说自己“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制芰荷为衣兮,集芙蓉为裳,用芬芳的香草来比喻自己高洁的品质和美好的性灵。随后,屈原又将自己比作美人,说“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君王因为谗言而“变心”疏远自己,于是“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芳草变为了萧艾,香草被毁,芳香被践踏。
此后晋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唐张九龄“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宋周敦颐“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一代又一代文人继承并发展了这一传统。
曹雪芹既在儒家传统内,自然受此影响和熏陶。因此他对薛宝钗的人格定位是“可怜停机德”的“德”,对作为薛宝钗重像的袭人定评是“贤袭人娇嗔箴宝玉”的“贤”。这都是对薛宝钗美好人格的侧面印证。
这一点在蘅芜苑的室内摆设中也可见一斑,薛宝钗屋内唯一的装饰就是“数枝菊花”。菊,花之隐逸者也。中国传统文化中,隐逸的地位一直很高,所谓“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归隐是许多文人的崇高品格的实现,隐逸高人也一直被纳入主流文化的视野。薛宝钗房中唯一的花不是牡丹、不是芙蓉,而是菊花,可见她的价值取向和自身品格修养。
二、谁怜为我*花瘦,跳脱秋生腕底香
登堂入室,薛宝钗的室内陈设相比庭院就私密得多,也更能体现她的内心。
蘅芜苑室内的样子是通过贾母领刘姥姥逛大观园的队伍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在第40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金鸳鸯三宣牙牌令”中,贾母一行人穿过了“异香扑鼻”的院子,进了房屋,发现竟然“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一个土定瓶,瓶中供着树枝菊花,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
这样朴素的陈列直令得贾母叹说她“太老实”。
这样简单的室内装饰也引来读者多方面的揣度。
有的人认为,薛宝钗的屋子里“雪洞一般”,是对宝钗“冷情”的定论,是她“骨子里冷的体现”;
有的人认为,薛宝钗不置陈设,正体现了她“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的处世哲学;
甚至有人还将现代“极简主义”的观点套用在薛宝钗身上,说她追求“极简主义”,也因此希望“宝玉能和自己一样,中规中矩按部就班”……
其实,回到《红楼梦》的文本中,结合前后文才会发现,薛宝钗从妆容、首饰到衣着、饮食一向都是朴素的,这背后其实是一个小女儿的善良,和作为逐渐没落的贵族家庭小姐的早熟。
薛宝钗素来不喜浓妆艳抹。第7回中周瑞家的去宝钗处,只见她“穿着家常衣服,头上只散挽着儿”。第8回中宝玉去探望宝钗,也只见她“头上挽著黑漆油光的儿……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惟觉雅淡”,可以说简直是素颜美女。
薛宝钗平素也不喜繁复的装饰。对于送来的新作宫花,宝钗并没有一般小女儿的偏爱,因此薛姨妈让周瑞家的带回去给凤姐儿和姑娘们。为什么宝钗一只也不留呢?薛姨妈说“他从来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
对此,第57回中薛宝钗自己做了解释。正直初春的时节,邢岫烟却把棉衣典当了只穿夹衣。细心的薛宝钗详问根苗,才知道她在背地里受多方欺侮,宝钗真心心疼这个未过门的弟媳。可巧典当行正是薛家的,因叫小丫头将典当票子拿出来悄悄赎出来。二人谈心时有一个细节:薛宝钗看到邢岫烟裙子上的碧玉佩,一问才知是探春给的。宝钗先赞探春“聪明细致”,见人人都有,只有邢岫烟没有,故送她一个。可接下来话锋一转,宝钗说,“这些装饰原出于大官富贵之家的小姐,你看我从头至脚可有这些富贵闲妆?”
宝钗将这些装饰称为“富贵闲妆”,又说是“大官富贵之家”的小姐才佩戴的。难道“珍珠如土金如铁”的薛家不是富贵之家?
红楼梦讲述了贾家由兴而衰的过程,贾史王薛四大家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在贾家衰落之前,薛家已先行衰落了,不过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空架子还在而已。
《红楼梦》第4回初次介绍薛宝钗,是这样说的:“当时他父亲在日,极爱此女,令其读书识字,较之乃兄竟高十倍。自父亲死后,见哥哥不能安慰母心,他便不以书字为念,只留心针黹家计等事,好为母亲分忧代劳。”为母亲分什么忧劳呢?原来薛家虽说是皇商,但“自薛蟠父亲死后,各省中所有的买卖承局总管夥计人等,见薛蟠年轻,不谙世事,便趁时拐骗起来,京都几处生意渐亦销耗。”。这也印证了薛宝钗后来对邢岫烟所说,“七八年之先,我也是这样来的,如今一时比不得一时了,所以我都自己该省的就省了。”
因为父亲亡故,兄长又不争气,家庭随着时代的变迁而不可避免地日渐衰落,因此小时候也曾淘气,被父母娇宠的小女儿一夜之间长大了,放下寄情诗书的私心,转而留心针黹家计。此番进京的一项重要任务就是“亲自入部销算旧账,再计新支”,可见经济上已经不比旧时了。而且秦可卿尚有托梦为将来计的远见,薛宝钗自然也早早洞察了家族衰落的前景,因此在不失礼的底线以上,以“从实守分”为主。这既是女儿对母亲的体贴,对家族的守护,也是一个君子的远见和持守。
三、吟成荳蔻才犹绝,睡足酴釄梦也香
细心的读者可能会发现,薛宝钗的桌子上仅有“两部书”。相比而言,林黛玉的房中却是“窗下案上设著笔砚”,“书架上放著满满的书”,直让刘姥姥误认为是“那一位哥儿的书房了”。
这个中原因,一则是上文提到过的,薛宝钗自父亲去世之后,“不以书字为念”,留心家计,为母分忧。另一方面,也可看出薛宝钗读书之精深,理解之透彻,看过学过便吸收记得,而不需要将大量的书摆在房中以供实时查阅。
薛宝钗究竟看过多少书,掌握了多少学问呢?具体不得而知,但知“他父亲在日,极爱此女,令其读书识字,较之乃兄竟高十倍”,宝玉赞她“无书不知”。
她精通诗书。蘅芜君诗社的诗作自有意境,元春省亲时命制诗也赞宝黛二人与众不同。此外,在黛玉与湘云对诗联句时提到,湘云“庭烟敛夕棔”对得巧妙,黛玉问及“棔”字灵感,湘云说是前一天在历朝文选上看到这个字,正要查典籍,宝钗却直接解答说是“明开夜合”的意思,湘云查验后果真如宝钗所言,因而叹到“看来宝姐姐知道的竟多”。
她熟悉戏剧和禅理。宝钗生日那天看戏,宝钗点了一出《山门》,宝玉抱怨她只点热闹的。她却说出一番道理,“这一出戏是一套《北点绛唇》,铿锵顿挫,那音律不用说是好了;那词藻中,有只寄生草,极妙。”进而细细讲解开来,竟引得宝玉闹起了参禅风波。最终解铃还须系铃人,宝钗用六祖慧能的“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做解方才罢了。
她精通绘画。虽不见她作画,但刘姥姥逛大观园,一句“竟比画儿还强十倍”,让贾母十分高兴,于是让惜春画大观园。惜春平时不过遣情写意,画大观园图景可算难为她了。此时宝钗一段长篇大论,从用什么笔,买怎样的墨,寻什么材质的纸,到构图界划、详略重点,说得头头是道,展现了她非常专业的绘画知识。(见第42回)
她又精通药理。瞧见黛玉药方后,给出中肯建议,觉得人参肉桂太多,“虽说益气补神,也不宜太热”,建议“平肝健胃”,用燕窝熬粥喝。
由此,薛宝钗的博学多才可见一斑了!
但她从不卖弄,不出风头,低调得很。黛玉教香菱学诗,她只是偶尔提点;她精通绘画,却不抢着说替惜春执笔。这种低调,正是儒家思想最赞许的“温柔敦厚”。
四、轻烟迷曲径,冷翠滴回廊
从庭院登堂入室,香草、桌案、两部书,让我们重新认识了一个品性高洁、谦和善良、低调优雅的女君子。
还记得贾*第一次走近蘅芜苑,第一印象是“此处这一所房子,无味的很!”待到转过门口插天的大玲珑山石,看到满园的香草嗅到沁人心脾的芬芳,也不禁赞道“有趣”。
这外观平平内藏锦绣的蘅芜苑多么像薛宝钗啊!
她总是低调的,第49回中,众姐妹都是“一色大红猩猩毡与羽毛缎斗篷”,唯独她一个小姑娘穿了一件“莲青斗纹锦上添花洋线番羓丝的鹤氅”。
同时不要忘记,薛宝钗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她从小是跟随父亲长大,受到的是比哥哥更好的文化教育,儒家思想的道德要求——“守拙”“谦逊”“中庸”深深地影响着她,也约束了她的举止。因此她从不“露才扬己”,总是甘守自己的一方天地。
假设如今有这样一个温柔谦逊,博览群书,能诗会画,多才多艺,体贴父母,善良友爱的小姑娘,难道你不喜欢她,不怜爱她吗?
这样的女孩儿难道不正是“谦谦君子之风”吗?
(作者:九微喵喵。小满国学原创文章,未经授权,禁止转载)
参考资料:
曹雪芹高鹗原著,冯其庸等校注.红楼梦校注[M].里仁书局,.02
欧丽娟.大观红楼·正金钗卷上[M].台大出版中心,.08
薄晓婧.《红楼梦》中的香草美人意象[J].名作欣赏(中旬),,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