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第一次喝茶还是懵懂年幼时，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农民家庭，在那个刚包产到户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茶无疑是一种奢饰品，是寻常人喝不起的东西，而因为他的爷爷有着木工的手艺，会被一些家境稍好的人家请去做家具或是盖房之类的事，也会被生产队派去干木工活，甚至会去周边的一些寺院雕梁画栋，回来时总能讨上一小块茶，因此老李比其他的孩童早早尝到了茶的味道。
中国人饮茶历史悠久，茶文化博大精深，但高原上是不产茶的，所以老李所见过的茶只有一种，就是现在看来似乎最廉价的茯茶一种。
即便从唐代开始，茶马古道上的马帮把最早的“窝窝茶”还有后来变成砖块一样的砖茶跋山涉水历经千辛万苦运到了高原，但在老李孩童时那个生活困难年代，在信息闭塞的乡间，对于许多肚子都还不能填饱的寻常百姓家来说，能喝上这样的茶也是可望而不可及，幼时的老李甚至没有见过完整的一块茶，只是觉得爷爷干活回来带的那一块黑呼呼的又特别仔细放好的叫茶的东西应该是个非常好的东西，不然为啥他的父亲母亲都舍不得喝，只让爷爷喝。
爷爷低矮土屋的炕头放着一个古老的火盆，火盆是爷爷在寒冷的冬天取暖的，上面放着一个不知道用了多少年的黑砂罐，那可是爷爷熬茯茶的宝贝。他小时候感兴趣的倒是火盆，在冬天他可以在里面的炭灰里埋上几个土豆，等爷爷的茶喝完，等土豆的香味散发出来，用棍子拨拉出土豆拍掉上面的灰，那焦*的土豆是他最爱吃的。
老李的第一口茶是偷着喝的，他一直很好奇爷爷视作宝贝的黑砂罐里熬的是啥，为啥爷爷每天早上起来就要喝，那个叫茶的东西到底是啥味，为啥疼爱自己的爷爷却不让他喝。他经常探着头看爷爷那个神秘的砂罐，他看见里面只是半罐子黑呼呼的烂草根一样的东西，倒出来的黑呼呼的熬茶茶水如同爷爷干活时用的墨斗里面的墨一般，他想不通就这样的东西怎么会让爷爷视为宝贝一般根本不让他碰。
终于，他按捺不住好奇心，偷偷喝了一口，尽管只是一口，他觉得那个黑乎乎的茶水非常的苦根本不好喝，更严重的是不一会就感觉面红耳赤，浑身燥热，心都快跳出来了，脑袋里面恍恍惚惚晕晕乎乎一整天。他不知道的是，爷爷茶罐里的残茶是舍不得倒的，味道实在淡了就加点茶叶进去，这样里面的茶水酽的色如墨汁，味如中药，一般人是不敢喝的，更何况他这个以前没喝过茶的孩童。多年之后，他才知道他那是醉茶，理解了为啥爷爷不让他喝砂罐里的茶，也理解了为啥爷爷每天早上不喝茶就没有精神和气力去干活，也明白了茶瘾比酒瘾、烟瘾更难戒，爷爷的茶罐和里面黑黑的茶水伴随着他的童年，永远烙在了他的心里。
直到他走出偏僻的山村到省城读警察学校，他才知道茶不只是他见过的黑呼呼的砖茶一种，他也有机会尝到了其他为数不多的几种茶，比如当时比较时髦的茉莉花茶，他觉得虽然香气扑鼻，但是不如爷爷的黑砂罐里飘出的那种味亲切，好像自己和熬茶之外的茶在心理上有种天生的距离感。
茯茶是来自于云南、湖南的一种发酵茶，在古丝绸之路上承担着重要的角色，是茶马互市的重要货物，其型为压制成饼或砖型，便于从遥远的内地运输至高原和储存，其色经发酵后成为黑褐色。茯茶在高原上以熬煮为主，俗称为熬茶，茶汤为褐色，浓茶为深褐或为黑色，其色、香、型均没有铁观音、龙井等绿茶雅致，味没有大红袍、金俊眉等红茶醇厚。茯茶虽然属于低档茶，但是其以低廉的价格、独特的口味、富含的维生素、便于储存不易变质的特点恰好满足了高原上农牧民简单的生活习惯和饮食特点，成了高原人离不开的去油腻、解乏提神、暖胃、补充维生素的生命之水。
一小块茯茶，几粒粗盐，半壶井水，简单的几样就能熬出世间极致的味道，独特的茶香弥漫开来，温馨而淡然。加入牦牛奶熬煮后茶香和奶香完美结合，再放入一块酥油，加上青稞炒面做成糌粑更是高原上极为美味的美食。
上警校时的小李每当放假回到家，改革开放后经济条件好转的家里，茯茶已经不是稀罕物了，小李每天要早早起来熬上一锅熬茶，爷爷曾经用过的火盆和黑砂罐也用不上了。无论干什么活，大家休憩时便会聚在一起倒上熬茶边喝边聊。每每小李倒茶时，看到父母脸上的汗珠和深深的皱纹，心想着等毕业上班了一定要先给家人买上城里的好茶让他们喝，别再让他们一年到头就喝这个便宜的茯茶。
毕业分配到公安局工作后，第一次领到工资，小李立马买了一盒时髦的铁观音茶叶兴冲冲回到了家，烧水、沏茶，当一杯散发着别样茶香的茶杯端到父母亲面前时，他却没有发现父母亲脸上露出他期待的喜悦，父母亲只是抿了一口便放了下来。小李从父母亲的脸上看出来他们有话要说。
果然，父亲语重心长地说了起来，“我家的尕娃成才了，现在成了公家的人，不管将来怎么样，你要永远记住，你的根在这里，你是个农民的后代，你一定不能忘本，别到公安局上班了就忘记自己是穿布鞋的人！”
“你买的这个茶叶一定很贵，我知道你的孝心，但是人要克制住自己的欲望，我记得有个大戏里唱过，一个人给刚当了皇帝的纣王送了一双特别珍贵的象牙筷子，纣王非常喜欢，但是他的叔父却哭了起来，他说只要用了这个象牙筷子，就不能再放在以前用的土碗上，得配上个更贵更好的碗，碗里也再不能吃一般的东西，然后就是穿的衣服、住的房子必须要配得上这个象牙筷子，一双看起来很小的筷子会改变一个人的命运！其他大臣都觉得这是个小事，然而纣王没有从这些看起来无关紧要的事上严格要求自己，渐渐变成了一个惨无人道的皇帝，国家也灭亡了。
你就是一个警察，凭你的工资一些东西也不是想买就能买的，那别人送给你你买不起的东西你拿还是不拿？今天你敢拿老百姓送的一只鸡，明天你就敢拿一头牛！能当上警察是你努力的结果，更是国家培养的你，你一定要当个好警察！这样才能对得起你身上的警服！”
“你的爷爷苦了一辈子，他最离不开的就是茶，就是这样他在外面干活时，只拿属于自己的那份，就算寺庙里放着那么多的茶，他也从不会多拿一块，人只要起了贪心是没有好下场的！尽管你爷爷熬了许多天的茶叶舍不得倒，我知道这是他凭自己的气力挣来的茶叶，他喝着踏实，喝着顺心，茶是个好东西，但是只有心正的人才能喝出茶叶真正的味道！”
刚参加工作，确实颇有些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小李没有想到饱经沧桑的父亲会以淳朴的语言说出这样的大道理，又想起爷爷边熬茶边给他说的“火心要空，人心要实”的话，他明白了许多，明白了普通的茶里面竟然还有那么多简单却又朴实的人生哲理在里面。有点年少轻狂的小李开始正视他曾经看不起的茯茶，还有氤氲的茶香背后的人生。
少年喜甜茶、老人爱苦茶，从此，小李却天天给自己熬上一杯茯茶，他在感受、在思索、在品味。每每回到家，在冬日阳光斜照进来的老房子里，在夏天院子李子树的树荫下，在秋收繁忙的麦场边，他和家人、乡亲、还有熟悉和不熟悉的人畅饮着或浓或淡的熬茶，聊着家长里短的事，渐渐地小李离不开熬茶了，他明白了也感受到了，在这看似极为普通的熬茶里不但有着浓浓的乡情，更有着家的味道。
身为警察，小李在接待群众时会先端上一杯熬茶，许多群众都惊住了，你们警察也喝这个茶？在下乡串户时，他更不会像有的年轻人一样在手里攥着一瓶矿泉水或饮料，他会接过群众递上来的熬茶，大口畅快地喝上几碗，也会进到路边的帐篷和农家讨上一碗熬茶聊上一会。
慢慢地，他发现他和老百姓没有距离感了，走到哪里所有的人都对他坦诚相待，爱和他说心里话。有事了老百姓都喜欢来找他，和他一起喝熬茶说事，甚至村里的老百姓听说他要来便早早熬好茶等着他，简简单单普普通通的熬茶拉近了他和群众的距离，群众接受他、信任他，喜欢他，把他这个爱喝熬茶的警察当成了自家的人一般。他也喜欢和老百姓端着熬茶聊天，听他们的喜怒哀乐，感受那碗熬茶中浓浓的信任和依赖。
光阴如梭，多年后，曾经的小李成为了局长，位置变了，身份变了，而李局长没变的是对熬茶的依恋。他每天早早上班就会在办公室熬上一壶茯茶，其他的同志一上楼闻到浓浓的茶香便知道李局长已经来了，好多人便会进去倒上一杯，顺便说说工作上的事家里的情况，岁数大的、年纪轻的都喜欢往他办公室跑，喜欢喝他煮的熬茶，喜欢也尊敬这个如同长辈一般毫无官架子的局长。
一些不知道李局性格的人，还有许多想攀附办事的人听说李局长爱喝茶，给李局送来了许多出自名山大川的好茶，很多都是价格不菲的精品茶、极品茶，还有一些高端的黑茶，而这些无一例外都被李局婉言而拒。虽然有些人说他迂腐，说他不懂享受，但是他没有忘记父亲给他讲的象牙筷子的故事，没忘记爷爷的黑茶罐，没忘记生他养他的这片土地。他也知道这些人送的茶叶不但价格昂贵，精致的茶叶盒里面甚至还有其他的东西，但是他从自己最喜欢的熬茶守住了自己的底线，始终没忘记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和应该做什么样的人。
壶中乾坤大、杯里岁月长，人生如茶，茶味初苦之后便是回甘。退休后的李局长成了布衣老李，他依然离不开熬茶，最不起眼的茯茶，却被他熬出了最好最醇的味道。茶水洗心，心如明镜，老李粗茶一生却品味了安然和淡泊，粗茶留香，弥漫了他最精致的人生。
（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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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刘春龙，青海公安文联理事，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的公安题材长篇小说《雪剑》列入全国公安建国70年精品文库存目。现就职于青海省公安厅。
主播简介
晁元鸿，青海公安文联会员。爱好朗诵与主持，多次担任省、市公安系统大型文艺晚会主持及朗诵演员，现就职于西宁市公安局*治部。
来源︱青海公安文联审核︱张伟责编︱祁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