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堂叔在双丰公社双丰大队卫生室做草药郎中,官方名称:赤脚医生。
堂叔牛高马大,虎背熊腰,走起路来咚咚响,加上一个习惯性的半声咳,总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堂叔与我们一家关系很好,所以经常来我家串门。因为堂叔是个公众人物,知道的事多,所以我们全家老少都很欢迎他。他一来,我们就可以听一遍当地的新闻联播了。
我的母亲总是用自家做的米酒再挟点坛子里的诸如辣子萝卜条之类的菜招待他。
然后,我们瞪大眼睛看着他用筷子把酒糟摁在一边,一边习惯性地轻轻咳几声。
我们是多么希望堂叔快点为我们说新闻、讲故事。
那个时代还很落后,缺少与外面世界联系的渠道,堂叔的经常来访就成了我们了解社会的一个窗口。
有一天,堂叔讲到他自己,讲到他少年时期被日本*子抓走的经历,讲到他看到日本*子进村杀人的惨状,一边讲,一边哽咽着。
牌门口老屋-当年堂叔在这里被*子抓走那一年,堂叔才十一岁。堂叔自己说是十三岁,堂叔比我父亲小三岁,我父亲是年生,所以堂叔是年生的,日本*子是年到安仁到益相的,所以堂叔说的13岁是虚岁,实际年龄只有11岁。
在那个积贫积弱、兵荒马乱的年代,老百姓活得好惶恐。早几天就听说日本*子会来,所以村子里的人都躲到山里去了,俗称:走兵。
因为家里有农活、牲口等等需要照应,堂叔和他的父亲留了下来。
已经有几个晚上几乎是没睡觉。这一天晚上,有消息说日本*子会来,又不是确定,等到半夜了,堂叔的眼皮实在撑不住,倒头就睡了。
等到堂叔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天啊!家里尽是叽里呱啦的日本*子兵。又是枪,又是刀,满屋杀气。
父亲也不见了!
以后才得知,当堂叔睡去后不久,他的父亲就听到嘚嘚的马蹄声由远而近。他赶紧把大门闩好,操起一把斧头,然后到床边用力推搡他的儿子。
无奈这个少年几天几夜没睡好,此时此刻,哪里能醒?
情急之下,做父亲的掀了儿子两个耳光,儿子哼都没哼一声,仍在死睡。
要命!*子在踢大门了。
大门在摇晃,*子在叽里呱啦叫。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做父亲的只好抡起斧头,砍掉一根窗棂子,跳窗而去。
仔屋箭眼-当年堂叔的父亲从这里跳出惊醒后的少年很是惶恐,镇静下来后,本能的想法就是想办法脱身。
于是,他就对站在门边的*子兵说:
“老总,我要解手!”
*子呱唧呱唧,示意不准走。
当天上午,堂叔被带到对面隔着一片农田的一个叫杨柳塘的村子里。
*子到村子里抓来了很多鸡,准备做饭吃。
*子打手势要堂叔帮着拔鸡毛。
*子们自己拔鸡毛,不是先把鸡杀了才拔毛,而是拔活的,一根一根地拔,鸡们叫得很惨烈。
*子们狞笑着互相打闹,乐此不疲地拔着。
堂叔很是不忍,抓了一只鸡,就到一边用刀把鸡杀了,然后在心里非常虔诚地小声祈祷:
老爷,这只鸡是我来敬您的,求求您保佑我!保佑我从日本*子手里逃回去!我回去后,一定叫我娘给您烧衣包。
这是堂叔平时从他母亲那里学来的迷信行为。老爷,是指当地的神灵。在那个年代,普通老百姓能有什么作为呢?苟全性命于乱世,只能祈求神灵保佑了。
刚刚吃完,*子们就急急忙忙开拔。
事后才得知,*子这么急急忙忙,是因为接到要去田心湾的命令。
田心湾在杨柳塘的西北角,相距大约五、六华里。
原来,当天上午,当地游击队一个叫龙腊合的游击队员在田心湾打死了一个*子兵。*子要去找回他们的同伙尸体,并要去报复村子里的老百姓。
很快,少年堂叔就被带到田心湾村口。只见那个骑马的*子*官挥动长长的指挥刀,叽里呱啦几句,*子兵就端着刺刀散开进村了。留下两个*子兵护卫这个*子*官并看守着这个中国少年。
游击队打死了一个*子兵时,有活口抱头鼠窜回去报信了。村子里的人都知道*子肯定会来报复,所以能走的都走光了,剩下的都是些老弱病残。
少年堂叔怔怔地站着。不一会就听到几声惨烈的叫声,又戛然而止。这说明*子是在见人就杀,毫无一点人性可讲。
几阵戛然而止的惨烈声后,*子兵抬来了那个被游击队打死的同伙的尸体,同时还抓来了一个年龄不是很大的男子。从男子的反抗声中可以知道这是个哑巴。
看到同伙的尸体,*子*官叽里呱啦几句,两个*子兵一边一个按住哑巴,另一个*子兵拔下刺刀就直接往脖子上捅,用我们当地的土话说,这叫杀直刀。杀直刀一下子是不中要害的。血流如注的哑巴痛得喊声惨烈,惊天动地。
少年堂叔已经吓蒙了,仍然是怔怔地看着。看着*子兵猫玩老鼠一样把哑巴弄死。
少年堂叔在颤抖!全身都在颤抖!
等到他回过神来,又被*子带着撤退。
事后才知道,这一天,*子在田心湾一共杀了七个人,都是老人,只有一个年轻一点的,就是那个被杀了直刀的哑巴。
杨柳塘-当年*子在这里活鸡拔毛少年堂叔就这样身不由己一直跟着*子兵走。这是一条他没有走过的路,他只知道沿着这条路可以走到安仁县城。他一边走,一边细细观察,看看哪个景子可以记下来做特殊标志,好让逃回来的时候能够认识路。
傍晚时候,*子把他带到一座山上。
事后才慢慢知道,这里是安仁东门外的凤岗山。当时的情形是:中国*队防守在熊峰山上,日本*子占领了凤岗山。
到了晚上,*子要堂叔跟他们一起睡到洞子里。
其实不能算是洞子,只是以人工挖的一个猫耳洞做依托,然后用*用帆布打的棚子。里面全是从山下老百姓家里搜抢过来的门板垫底的,还有几床老百姓家里的被子铺在上面。
少年堂叔哪里有心思睡,这时也确实有要解大便的意思。
于是少年有意识地脱下很夸张的外套,外套是日本兵的*装,然后捂着肚子,一脸苦衷对负责看守他的*子兵说:
”老总,我肚子疼了,我要解手。”
*子兵示意让他快去快回。大概是跟了一天了,又是晚上,*子兵放松了对这个少年的看守,没有派人跟着去。
少年堂叔蹲了一会,只拉了一团屎,见没有人来,屁股也没擦,拉起裤子起风就走。
这时的少年只管逃命,哪管有路没路,在杂柴窝中乱窜。
少年堂叔是个聪明人,走了一阵,是一片开阔的山地,他就不走了。他怕*子追上来,自己体力不支,再次被抓住。
这里已经没有乔木做隐蔽了。堂叔选择了一个带刺的灌木丛作为藏身之所。
这时逃命的少年就显得老重持成了。他背对着灌木丛一边倒退双手一边把倒伏的杂柴杂草理直,这样,他就不留痕迹躲进了带刺的灌木丛中。
透过灌木丛,他抬头看了一下悬在空中的月亮,担心身上的白衣服返光而容易被发现。于是,把衣服也脱下了垫在光着的上身下面。
做好这些后,*子兵果然追上来了!一个*子兵站在他的藏身之所仅几步之遥竟用中国话喊:
“小*,别跑!跟我跑耒阳。”
卷伏在灌木丛中的少年连大气都不敢出。
田心湾-当年*子在这里连杀七人突然,少年感觉到灌木丛中有一股冷飕飕的杀气朝身边说来就来。借助依稀的月光,他看清是一条蛇。
怎么办?
这里是蛇!外面是日本*子!
可*子兵比蛇还毒呀!
冰冷冷的蛇慢慢爬上了少年光溜溜的身。
他努力镇静,他努力寻找精神支柱。他在心里非常虔诚地一遍又一遍念叨:
“老爷!老爷!老爷您保佑我呀!我回去后,一定让我娘给您老人家上香烧衣包”
灌木丛中的蛇折腾好一会还是溜走了。
灌木丛外面,*子兵借助月光还在那里东寻西找,叽里呱啦乱喊乱叫。
最后,日本*子一无所获,还是回去了。
少年堂叔还是不敢出来,等了很久,十分确定*子兵走远了,他才小心翼翼从灌木丛中钻出来,向家的方向走去。
不管有路没路,他只管走。
从月光脚下走到天亮,从天亮走到日头出山,从日头出山走到日头当顶,从日头当顶走到日头落山。
当一个蓬头垢面、穿着一件麻衣服的少年站在母亲面前时,母亲怔怔地看了好久,才认出是自己的儿子。
儿子终于回来了!
母亲搂住儿子放声痛哭。
深深自责的父亲终于舒了口气。
少年堂叔想起了日本*子在田心湾血淋淋的杀人惨状,想起了自己一路上惊心动魄奇迹生还的点点滴滴,也是搂住自己的娘号啕大哭。
之后,母亲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为儿子还愿,给老爷上香烧衣包。
日本投降后,少年堂叔就追随*泥冲的名师尹忠瑶习武学药,志在救死扶伤为老百姓做点实事,后历练成茶、安、攸一带久负盛名的一代郎中。
少年强,则中国强呀!
凤岗山-当年堂叔在这里逃脱